迎太上皇回銮的诏书发下后,一时间,朝廷上下都在为迎接太上皇还都的事情忙得团团转,各种礼仪路线和驻跸之所的讨论占据了朝议的大部分时间。
可就在几日后,蜀地的快马便载着玄宗回信抵达京城,让一切虚无的忙碌归于沉寂。
太上皇信中言辞恳切,字字句句都是以节俭为主,不要奢靡浪费,还都一事自有禁军随行,不必兴师动众。
李嗣升捏着这封措辞谦逊的手书,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殿内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狭长,投在满是文书的御案上,竟显得有些佝偻。
“銮驾不必过奢,早归长安以慰民心……”
李嗣升将信笺狠狠拍在案上,无不嘲讽道:“他若真念着民心,当年何必弃城而逃?如今急着回来,不就是看着洛阳光复,天下将定了!”
李静忠垂首立在一旁,袍角几乎触到地面,闻言只能低声劝慰:“陛下息怒,太上皇久居蜀地,想来是念着故都,眼下应先稳住局面,待仪仗筹备妥当,归京之事尽可由朝廷拿捏节奏。”
话虽如此,可他心中却清楚,玄宗的这封信一旦传开,必会被旧臣们当作催促新帝的利器,届时朝堂又将不得安宁。
果然不出所料,次日早朝,便有几位老臣联名上疏,以“太上皇盼归情切”为由,请求圣人将迎驾日期明确下来,以显孝心。
李嗣升心下不喜,他原本算得好好的,借着规制礼法不可废的由头,让礼部细细推敲迎驾礼仪,从銮驾的纹饰到随行官员的品阶,再到沿途驿馆的布置,每一项都能拖上个十天半月,这样一来,就算太上皇回来,也得大半年以后了。
可如今这封信,直接堵死了他拖延的门路,若再拿礼仪说事,反倒显得他这个做人子的心思不正,连父亲归京都百般推诿。
于是李嗣升压下心头的烦躁,命礼部尚书牵头,携工部侍郎和光禄寺卿即刻前往蜀中,务必将迎驾事宜安排妥当,既要彰显皇家威仪,又不可惊扰沿途百姓。
另命吏部尚书为迎驾使,持节前往蜀地,代他向太上皇问安。
这道旨意一出,站在后侧的李静忠就悄悄皱了皱眉。
吏部尚书本就是太上皇旧臣,让他去迎驾,无疑是给了老臣们亲近太上皇的机会,也再无意之中给了一些人暗示,让他们以为旧臣又要压过他们这些新帝之臣了。
可事已至此,他再站出来反对就会落人口实,只好暗自盘算着后续如何制衡。
旨意颁下后,礼部的官员们连夜加班,原本被李嗣升授意细究的礼仪,短短两日便定了下来。
吏部尚书更是雷厉风行,带着随从和赏赐的金银绢帛,第三日便踏上了前往蜀地的路途,一路不停歇。
大半个月后,蜀地传来消息,太上皇已正式起驾回銮,随行的除了蜀中旧部和禁军,还有不少当初随他西狩的老臣。
消息传到京中,朝堂上的风向愈发微妙起来。
那些之前被李静忠等新帝心腹压制的老臣,像是找到了主心骨渐渐活跃起来。
却说当日退朝之后,李嗣升也意识到旨意中的不妥之处,但也无法更换人选了,只好召来李静忠商议如何弥补。
李静忠能成为李嗣升的心腹,能让对方在东征失利的情况下,推出鱼朝恩当替罪羊也要保下来,足以说明他在某些方面是有两把刷子的。
相比起李嗣升的慌乱,李静忠看问题更毒辣,也更会趁机给自己揽权,“圣人,当务之急是要保证皇城和京畿的守卫都是咱们的人!”
李嗣升:“如今的京畿驻军是灵武带来的,不会有问题。”
李静忠:“可还有禁军啊,太上皇的身边也还有一部分禁军呢。”
是了,当时禁军一分为二,愿意跟着他的一起去了灵武,可禁军统领和大部分人都跟着去了蜀中,那些人一旦回京,如今拱卫皇城的禁军会不会心思浮动?
一旦他同太上皇发生了争执,禁军会站在谁身后?
这座宫城,见证了太多次政变,谁也不敢保证自己就是最后的赢家。
李嗣升沉默良久,才抬眸看向李静忠,“卿会护卫朕的,对吧?”
李静忠心中大喜,当即跪拜:“臣誓死效忠!”
李嗣升当初于灵武登基时,李静忠顶的是太子家令的名义,后来东征洛阳时,又被加封为兵马大元帅,但在灰秃秃回京后,这元帅一职也被撤了。
但李嗣升反手又给了李静忠殿中监和闲厩使的职位,让他能够掌管宫禁事务和御马,这可不是弼马温那种,要知道骑兵是禁军的重要组成部分,这就相当于是将宫城的安全都交给了李静忠。
到了现下,北衙禁军的调发也都需要有李静忠的印信才能执行,他已然是禁军实际上的最高指挥官了。
可如今再听圣人的意思,是要再次抬举他,将他抬到朝堂上了。
果然等到第二日,李嗣升很低调的给吏部下发了一道任命,授予李静忠兵部尚书一职,并为对方在宫中专设察事厅子处理事务。
此令一出,满朝哗然。
一个宦官掌管了禁军不够,还要手握重权站在朝堂上。
兵部尚书是不如宰相贵重,但兵部侍郎是崔焕啊,他李静忠何德何能,能居于崔侍郎之上?
群臣上书反对,奈何圣人装聋作哑顾左右而言他,群臣再度反对,圣人就打哈哈,如此你来我往了十余日,太上皇都已经从蜀出发了,朝堂上的非议还未停止。
就在李嗣升焦头烂额之际,又有内侍捧着三份沉甸甸的奏折快步入殿高声唱报,“启禀圣人,郭汾阳李临淮李长安奏疏到——”
这声通报让喧闹的朝堂瞬间安静。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三份奏折上,连李嗣升也愣了片刻。
奏折由内侍转呈至御案,李嗣升展开细看,只见开篇便点明“叛军新败,范阳空虚,此天亡逆贼之时。”
随后详细列数朝廷的兵力部署,郭汾阳的大军已集结于井陉关,李临淮大军固守幽蓟古道,而李长安所部经洛阳休整后正厉兵秣马,三路大军随时可北进直击范阳。
奏折末尾,三位将帅恳请朝廷即刻下旨,调拨粮草军需,允许三军合力发动总攻,“旬月之内,必擒叛贼,还天下太平。”
兵部侍郎崔焕率先出列,声如洪钟,“三位将军所言极是,如今叛军军心涣散,正是一举荡平之际,臣请陛下准奏,即刻调遣粮草支持前线。”
崔焕话音刚落,又有十余位大臣纷纷附和,连几位素来持重的老臣也点头称是。
还有念念不忘太上皇的老臣抹着泪:“若能彻底平叛,太上皇归京之路亦能安稳,此乃一举两得!”
李嗣升手指摩挲着奏折边缘,迟迟没有开口。
李静忠出列躬身道:“臣以为此事尚需从长计议。”
“哦?李卿有何高见?”李嗣升顺势问道。
李静忠心中一定,不紧不慢道:“其一,迎太上皇回銮乃是头等大事,眼下朝廷精力皆在此事,粮草仪仗筹备已耗去大半府库,若再支撑三路大军出征,恐国库难支。”
“其二,范阳乃安禄山老巢,经营多年,城防坚固,叛军虽败尚有残部数万,绝非旬月可破那般简单。”
“其三,李将军新复洛阳,根基未稳,此时贸然北上,若东都再生变故,悔之晚矣。”
三言两语间,就将无法总攻的原因推到了太上皇的身上,顺道还捎带着长安。
李静忠是有机敏,但能站在朝堂上的也全都是人精,一听这话就明白其中的恶意。
几位武将出身的大臣立刻反驳,“李大人此言差矣!兵贵神速,若待叛军缓过劲来,再想平叛便难如登天,国库虽紧,但若能彻底平定叛乱,日后休养生息,何愁府库不丰?”
说罢,又哼笑一声:“也是,李大人若是知晓兵事,当日早就攻下洛阳城了。”
这既是在嘲笑李静忠当初在洛阳城外被围,也是不满他如今身居高位。
面对这种嘲笑,自有李静忠的附从出言反驳,朝堂之上再次陷入争论。
李嗣升却借机摆了摆手,“此事事关重大,容朕深思,奏折先留中,退朝。”
说罢,不等众人再议,便起身拂袖而去,留下满殿大臣面面相觑。
消息传到洛阳后,长安毫不意外,当即修书给郭汾阳和李临淮,言说朝廷虽未下旨,但叛军士气低落,各军可先做准备,如有粮草不济,洛阳城中尚有余粮。
又命洛阳城中各部将士加强训练,粮草辎重提前清点,还给潼关汴州和虎牢关送了书信,嘱咐一定要加紧操练,做好防务。
几日后,三位将帅的第二封奏折再次送抵京城,这一次的奏折中不仅重申了出兵的紧迫性,还附上了前线探子传回的密报,叛军正在范阳周围大肆抓壮丁,试图补充兵力,若再拖延,不出一月,叛军便能恢复元气。
然而这封奏折的命运,依旧是留中不发。
如此反复,半月之内,长安等人先后四次上奏,次次石沉大海。
第五封奏折递上去时,李嗣升终于在朝会上给出了答复,却只有冷冰冰的四个字,“时机未到。”
这个答复彻底引爆了朝野。
老百姓听说前线将士要打叛军却被阻拦后,议论纷纷,军中将士更是士气受挫,不少士兵私下抱怨朝堂不顾前线死活,连朝中原本中立的大臣,也开始对圣人有了意见。
兵部侍郎崔焕在朝会上当面质问,“若因筹备迎驾或是粮草不济而错失平叛良机,他日叛军卷土重来,百姓再遭战火,圣人何以面对天下苍生?”
李嗣升被问得哑口无言,只得拂袖退朝。
回到后殿,他将一整摞奏折狠狠扫落在地,“这是逼宫!是逼宫啊!”
李静忠弯腰捡起散落的奏折,小心翼翼地递回御案,“圣人,眼下舆情汹涌,一味压制恐生祸端……”
李嗣升喘着粗气看向他,示意他继续说。
李静忠压低声音:“可下旨安抚前线将士,承诺待太上皇归京后,便即刻商议平叛之事,如此一来,既能稳住军心舆情,又能将此事先按下去。”
李嗣升:“太上皇的车驾已出剑门关,不日便会进京。”
李静忠将身子躬得更低,“登里回复说就在这两三日了,届时……朝堂上下自是圣人说了算。”
剑门关外。
一辆装饰简约却不失庄重的銮驾正沿着官道疾驰,车轮碾过碎石发出沉闷的声响,震得车中铺就的锦垫都微微颤动
玄宗斜倚在软榻上,双目微阖,指尖却无意识地敲击着膝头的锦盒。
他并非是真的体恤民情才减省仪仗,而是算准了禁军的心思,自洛阳光复的消息传来,那些随他西狩的禁军便日渐躁动,夜里常能听到传来的思乡叹息。
这些禁军多是京中世家子弟,家眷财产皆在京都,当初随他出逃已是尽忠,如今天下渐安,谁愿再困守蜀地?
玄宗深知若再拖延,禁军定生不满,到那时他便成了孤家寡人,更别提重返朝堂了。
因此才借着李嗣升的诏书顺势而为,用节俭的名头加快归程,既顺了禁军心意,又能打李嗣升一个措手不及。
“前方已入关中地界,咸阳城遥遥可见了。”禁军统领随驾车旁,低声禀报。
玄宗睁开眼,透过车帘缝隙望去。
如是又疾行数里,只见远处官道上旌旗招展,一队人马正迎向此处,正是前来接驾的李嗣升与朝中重臣。
父子二人心照不宣却又温情脉脉的演绎了一出久别重逢的戏码,相拥而泣,泪洒咸阳城。
随后李嗣升坚持要为老父亲执鞭驾车,却被太上皇以“新君贵重”为由,将他叫进车内,同乘銮驾而归。
一行人来到京城外时,街道两旁早已挤满了老百姓,议论声欢迎声此起彼伏,一直领长安的命令留在京中的李念,觑着銮驾的速度,给对面的几人使了个眼色。
太上皇掀开车帘,面带微笑看向人群,心中正盘算着如何借着民心重新站稳脚跟,人群中突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太上皇!求您做主啊!”
一名白发老叟从卫兵的空隙中钻出来,跌跌撞撞跪在銮驾前,老泪纵横,“草民五个儿子都参军去了,如今还在前线厮杀,大将军们好几次请求去消灭叛军,可朝廷却说忙着去迎您归来,把平叛的事搁在了一边,求您发发慈悲下令剿灭叛军吧!草民年纪大了,只想在闭眼之前再看看我的孩子们啊!”
这声哭喊如同惊雷,瞬间让喧闹的街道安静下来。
又有数名头发花白的老人跪地哭求,还有不少抱着孩童的妇人也跪倒在地。
“我家男人也在前线,都说叛军快不行了,怎么还不进攻?”
“莫不是太上皇回来了,朝廷忘了前线将士?”
“请战的还有李长安将军,她说能消灭叛军就一定能,圣人为啥不同意啊?”
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议论声乍起,之前被无情抛下,如今却又盼不到亲人回来,群情激奋之下的哭声和哀求声,如同一把淬毒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天家父子精心粉饰的太平。
民怨已起,民望亦落,銮驾内的太上皇和新帝,此刻才真的是父子连心,被同一根名为民心的绳索紧紧勒住了脖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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