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戚的哭声和哀求声,无异于是对天家父子的凌迟,连銮驾上悬着的明黄流苏,都似被这泪水浸得发沉。
太上皇掀开帘子的动作顿住了,脸上的笑容也僵住了,他这才明白自己又被儿子摆了一道。
无论李嗣升是出于何种心理拖延平叛之事,如今却借着他回銮的由头,让百姓将怨气尽数算在了他的头上。
他猛地扭头看向一旁的李嗣升,只见对方一掀衣袍快步走下车驾,然后一脸焦急地呵斥卫兵:“还不快将老人家扶起,休得惊扰太上皇!”
那模样,倒像是全然不知情一般的无辜。
“老人家快快请起,”玄宗强压下心头的怒火,示意内侍将他也扶下车,他又亲自去扶起老叟,“平叛灭贼还天下太平,本就是朝廷的头等大事,朕此次归来,首要之事便是与吾儿商议此事,绝不让前线将士寒心,更不让百姓失望。”
论作秀,论招揽人心,李嗣升在太上皇这样的老戏骨面前就是个初出茅庐的新人。
太上皇这番动作既安抚了民心,又不动声色地将责任推回给了李嗣升。
李嗣升心中一紧,“父皇所言极是,儿臣已命户部加紧筹备粮草,不日便会平叛范阳。”
可百姓的议论并未完全平息,不少人看着銮驾的眼神已多了几分审视和怀疑。
銮驾驶入皇城,太上皇回到久别重逢的兴庆宫,刚坐下便将手中的玉如意狠狠摔在地上,“竖子!”
今日在城门来迎的大臣中,昔日的面孔是寥寥无几,打眼瞧过去,身居要职的几乎全是李嗣升的门人,这也是太上皇先退回兴庆宫的原因。
他斜倚在榻上,浑浊的双眼看着头顶的蟠龙,在心里忖度着不如先借百姓的呼声施压,逼李嗣升尽快下旨平叛,如此一来,他又能趁机插手军务了。
因此刚回宫的太上皇,顾不得车马劳累,数次遣心腹去询问平叛事宜,关心社稷超过爱惜自身,甚至说出“叛军势大,拖延一日,便多一分糜烂,圣人若暂无万全之策,朕带回京的这些禁军儿郎,久经沙场,可即刻开赴前线平叛,也好过让拱卫京师的灵武精锐徒然受损。”
这番话经由内侍之口,在送达李嗣升之前,反而先在宫墙内外悄然流传开来,不知怎地又传到了市井之中。
消息灵通的朝臣们闻言,先是愕然,随即恍然。
京城的各个小酒馆内,议论声也此起彼伏。
“原来如此……圣人不愿即刻出兵,竟是存了这等私心……”
“是啊,灵武军是圣人的根基,他自然是舍不得的,可死在战场上的就不是子民了?”
“太上皇虽已退居深宫,仍心系社稷,连身边最后的护军都愿贡献出来……”
“可拉倒吧,要不是他宠信奸臣,还没有这一出乱子呢!”
一时间,窃窃私语如暗流涌动,对李嗣升的不满与质疑之声在朝野上下迅速发酵。
李念这两日很忙碌,流窜于各个小酒馆中,听着众人的议论声,但凡有人觉得太上皇好,就让人装作不经意的提起这次叛乱的罪魁祸首,要是有人觉得圣人不错,那就再提提东征失利和任用宦官的事情,这么一来一去的,市井中的风向就慢慢变了。
父子俩互相踩着刷名声,都以为自己能多占据几分民心,殊不知俩人在老百姓的心里是一根绳子上的笋,谁也不比谁强。
李嗣升出不了宫门,不知道自己的声望一跌再跌,可朝臣对他的态度转变,他还是能感受到的,等再召来李静忠,听对方吞吞吐吐说着如今民间的议论,更是觉得眼前发黑。
太上皇说得好听,可其中的算计谁又不知,那所谓随驾回京的禁军,不过数千老弱,他真正用意是想借此机会插手军队,从而再度回到朝堂。
而动用灵武军,京畿空虚,风险极大。
可又不能让爱惜羽毛不顾大局的污名,被硬生生扣在了自己头上。
“真是好父皇……”李嗣升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这打碎的牙混着血,他也只能生生咽回肚子里。
压力如泰山,他若再不出兵,只怕这刚坐稳的龙椅都要摇晃起来。
于是翌日,李嗣升在召集兵部户部等各部商议后,迅速下诏,命郭汾阳为此次主帅,统辖诸道兵马,李临淮和李长安为副帅,即日筹备平叛事宜。
旨意明确,措辞也颇雷厉风行,让部分非议之声稍歇。
然而,当圣旨内容被送到三路大军的中帐时,看到完整内容的诸人却都各怀心思,因为朝廷以粮草押运为由,将总攻之期定在了旨意送达的半个月之后。
半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足够让远方的叛军得到喘息,甚至加固防御,也足够让李嗣升搬来的援军抵达战场。
长安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半个月所为何来,因此在接到旨意后的第三日,就以发现安庆绪踪迹为借口出兵洛阳北上平叛。
同时又发急信于郭汾阳和李临淮两部,请求共同发兵夹击范阳。
在三人联名上奏请求出兵的期间,长安就已经派人秘密从洛阳运出了大量的粮草和床弩火药,三路大军早就如同是上紧了弦的弓箭,只待一击。
将在外,军令有所不受。
更不要说是毕其功于一役的机会就在眼前,战机稍纵即逝,圣旨也挡不住进攻的刀锋。
在向朝廷写了折子详述战机和请罪后,郭汾阳和李临淮也提前十日出兵作战。
这一着棋彻底打乱了史思明与安庆绪残部负隅顽抗的部署,当朝廷的使节还在路上核算粮草揣摩圣意时,雷霆万钧的攻势已然发动。
出其不意,北西南三路大军,如同三把烧红的尖刀,从三个方向狠狠插向范阳,一路如摧枯拉朽般前进。
巨大的床弩在轰鸣中将带着火油的巨箭射入范阳城头,而震天动地的陶罐火药则不仅在物理上摧毁着城防,更在心理上彻底击垮了本就军心涣散的叛军。
战役进程顺利得超乎想象,在绝对的实力和新式器械的碾压下,范阳城中的负隅顽抗显得苍白无力。
仅仅数日,这座被叛军经营多年,视为最后巢穴的北方重镇,便在各色唐字大旗的环绕下,宣告收复。
史思明安庆绪等诸多叛军头领,或在乱军中被杀,或束手就擒,持续两载,荼毒天下的叛乱核心势力,至此被彻底荡平!
八百里加急的快马,携着这份泼天大功的捷报,如同旋风般卷过刚刚恢复生机的驿道,直入京城。
沿途消息传开的瞬间,各村各县各城仿佛都停滞了一瞬,随即又淹没在惊天动地的情感洪流之中。
尤其是在饱经战火蹂躏的城乡,无数百姓先是愣住,似乎不敢相信这期盼了太久太久的太平真的到来,随即压抑了许久的悲苦和恐惧,失去亲人的痛楚,以及对未来的微弱希望,全都化作了决堤的泪水。
人们相拥而泣,哭声不是为了悲伤,而是为了那终于到来的解脱与渺茫的活着的希望。
哭声与呼喊声回荡在田野和街巷,久久不能平息。
皇城之中,含元殿上。
当捷报被内侍用激动到变调的声音高声唱出时,满殿朱紫,无论此前有多少龃龉分歧,有何站队,在这一刻都不禁潸然泪下。
有老臣回想起开元盛世和天宝繁华,再念及这两年的山河破碎社稷倾危,到如今终于拨云见日,不由伏地痛哭。
即便是李嗣升的心腹之臣,此刻也难掩激动,毕竟这是大唐国运的转折,也是足以告慰太庙的赫赫武功。
朝堂之上,一时哭声与贺声交织,充满了劫后余生的复杂感慨。
李嗣升手持捷报,指尖微微颤抖。
巨大的喜悦与更巨大的恐惧同时袭来,让他心生惶恐。
范阳叛军被三路大军消灭,可是已经在半路上的登里大军要怎么办?
他看着满朝欢喜的大臣,心中的苦涩无处可诉。
而兴庆宫中,得到消息的玄宗则是默然良久。
他望着窗外,似乎能看到宫墙外的欢腾,也能感受到朝堂上的喜悦。
他轻轻摩挲着手中的玉如意,喃喃自语:“总算没有做亡国之君……”
烽火暂熄,硝烟散尽,但新的波澜已在这泪雨交织的太平景象之下悄然涌动。
消灭了引得天下动荡的心头大患,接下来便是论功行赏。
先行封赏的旨意很快被送到范阳城外。
出于某种心照不宣的默契,无论是居于兴庆宫的太上皇,还是大明宫中的新帝,在封赏诏书中都不约而同地将范阳河东等北方战略重镇的防务,交给了功勋卓着更为忠直的郭汾阳与李临淮。
而对于在此次平叛中展现出惊人决断力,屡立大功,且掌握着新型军械且隐隐自成体系的长安,自然也是厚赏不断,金银绢帛络绎不绝,食邑千户,紫袍玉带,但所有的封赏都是围绕着荣衔财帛与虚名,对于她麾下那支装备精良,战法独特大军的归属,以及其战后驻防之地,诏书中却是讳莫如深,只字未提,且还令长安即刻进京领赏。
这明升暗降调虎离山的意图,几乎摆在了台面上。
连一向沉稳持重的郭汾阳,在范阳城外为长安送行时,也没忍住低声提醒:“京城水深,此去……万望小心。”
长安闻言拱手谢过对方关怀,眼中却满是激动之色,“郭帅放心,京城风物,我亦想念已久。”
在从范阳进京途中,长安让大军先回防洛阳,将潼关的王猛调至洛阳暂守。
随后又以此次进京,当偿还当初各勋贵慷慨借粮之恩,从朝廷拨给的后勤粮饷中取出之前自行填补的份额,重新装袋分发后,交由亲卫押送进京,务必亲自送到各家各户当面致谢。
在交代完所有事务后,长安才轻装简从,取道潼关直奔京城,打乱了可能会在她进京途中的种种安排。
圣旨单独召长安进京,朝臣们自是嗅到了风雨欲来的迹象,也都在默默关注着长安是否会听召。
旨意上的这句话,是李静忠撺掇着加上去的,他在听到李嗣升担忧登里的事情后,力劝道:“圣人,李长安要是拒不奉诏,那她就是心怀叵测,届时咱们就说为保险起见,才让登里带兵前来襄助拿下她的,是为了江山社稷。”
李嗣升无不担忧道:“可若是她当真奉诏回京呢?”
李静忠以己度人:“圣人放心,她不敢的!她怎么可能真的放下手中兵权只身进京,您放心吧!”
可等到长安安排安排这个,安顿安顿那个,真的快马进京后,李嗣升和李静忠才慌了。
李嗣升让人赶紧去联络登里,无论如何,先让对方撤军回去,补偿稍后再议,可等到李静忠前去安排时,接连派出去好几拨人,都没有任何音讯传来,他也不敢上报李嗣升,只好再加派人手,但都石沉大海。
就在李静忠的焦灼等待中,长安大张旗鼓的进了京中,身后跟着数百辆运送粮食的车架,押送之人并非军中兵卒,而是京中有名的商号伙计们。
朝廷上的隐晦风波,波及不到城门口的守卫,这些人对满身军功的长安自是尊敬有加,连带着对运粮的车子也没仔细查验,毕竟都知道当初潼关军来京中高门大户家里借粮的事情。
长安刚一进京,就见到了在城门下守着的边敬义,熟人相见,自是分外热情。
边敬义小步跑来,亲自为长安牵马坠镫 ,言语间极尽谄媚:“您一路劳累!”
长安:“许久不见,边内监一切可好?”
边敬义:“好,好,奴婢如今在兴庆宫听事,太上皇听闻您孤身进京,怕您力有不逮,特意遣奴婢来伺候您。”
长安一脸的孺慕之情,“多谢太上皇恩典。”
边敬义:“太上皇说今晚在兴庆宫设家宴为您接风洗尘,您看?”
长安:“一路尘土,容我洗漱一番再去面圣。”
边敬义:“这是自然。”
长安随意在城门口找了家客栈,要了热水洗漱一番后,又吃了些饭食,跟着边敬义赶在寅时末进了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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