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尚明,兴庆宫却已燃起了煌煌灯火,如同这座宫阙主人未熄的野心。
长安踩着白玉阶,一步一步踏入了这笙歌曼舞的锦绣天地。
大殿之内,勋贵重臣云集。
当内侍唱名,长安迈进大殿之时,所有人的目光,或明或暗的都聚焦在她的身上。
因为不知道长安是何时进京,因此太上皇就让边敬义一直等在城门口,接到长安后,就迅速报信回宫,他才派人去安排宴会等事宜。
因此长安是寅时初进的京城,在寅时末进宫的这段时间,太上皇才让人急忙去传召了老臣勋贵,齐聚兴庆宫。
长安从守卫潼关的声名鹊起后,几乎全一直在外领兵,很少出现在朝堂上,但却一直在不间断的捷报,和似是而非的八卦中,殿中诸人自是好奇不已。
来之前就知道这是太上皇为刚回京的将军设宴,落座之后自然免不了交头接耳,或是夸长安胆大无畏,或是觉得她单身进京意气用事,此时听得内侍通传,皆将目光投向殿门。
只见长安未着官袍,也未穿软甲,仅是一身常服,赤手空拳的前来,却也凭着挺拔的身姿与从容的气度,硬生生将满殿金玉比了下去。
高踞上座的太上皇,原本半阖的眼睑在看清长安面容的刹那,猛地睁开。
手中玉杯微微一颤,琼浆险些漾出。
他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浑浊的眼底闪过难以置信的惊悸。
像……太像了!
不是眉眼的具体相似,而是眉宇间睥睨的气度,步履中蕴含的挺阔力量,以及立于万人中央亦能夺尽风华的姿态,都像极了当年临朝称制执掌乾坤,让他整个青年时代都活在阴影与敬畏下的人,他的祖母则天皇帝。
一瞬间,时空仿佛错乱。
太上皇仿佛又回到了波谲云诡的神龙年间,看到了那个即便垂垂老矣,依旧能用一个眼神就让满朝文武噤若寒蝉的身影。
长安行至御阶之下,依礼参拜,“臣参见太上皇,恭祝太上皇万福金安。”
太上皇恍然回神,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脸上堆起慈和的笑容,“好孩子,到朕近前来,让朕好好看看。”
长安依言上前几步,垂首而立,姿态恭谨却不显卑微。
说起来,这还是长安和太上皇的初次相见,即使太上皇数度将长安当做棋子,即使长安数次给太上皇抄写经书以表孝心。
可如此时般面对面的表演,还是头一次。
太上皇上下打量着长安,目光复杂,赞叹中夹杂着一丝忌惮的意味,“像……真像……不止是像你父亲,更像……朕的一位长辈。”
语焉不详的话语,却足以让殿内那些老于世故的臣子们心中巨震。
能让太上皇如此失态,产生如此联想的,除了武皇还能有谁。
“臣惶恐。”长安语气平静,听不出波澜。
“不必惶恐,”太上皇挥了挥手,似要挥散空气中无形的压抑和不愉快的回忆,语气愈发温和,“你此次平定大乱,功在社稷,着实辛苦。朕虽居兴庆宫,亦心系天下,今日设此家宴,一为你接风洗尘,二来也是宽慰你,有朕在,无人能欺你。”
话语中的回护之意,昭然若揭。
用长安做筏子同新帝较量的意思,也显而易见。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低低的议论之声,不少投向长安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热切与权衡。
长安无论心中作何感想,面上都是一副孺慕之情,几近感激涕零。
太上皇显然很满意,连声催促着让长安落座,并吩咐一旁的内侍将原本在东侧的座位挪到他的身旁。
长安看着内侍殷勤的重新摆好座位,引她入席,自然又是一副感动至极的样子。
就在她刚刚落座时,殿外忽然传来内侍的唱喏声。
“圣人到——”
殿内众人皆是一惊。
只因在诸人入席前,太上皇就已经说过这次临时叫来大家,只是家宴,受邀来的都是老臣和勋贵,又说圣人繁忙,他这个做父皇的体恤儿子,也没有让人告诉圣人。
众人一看的确如此,列席的都是太上皇的老臣,还有京中勋贵高门,也都是带着亲戚关系的,没有圣人的新贵和心腹。
此时再听到圣人前来,自然是有些意外。
圣人未得传召便造访兴庆宫,偏偏还是在长安刚到的时候,显然是刚得了消息。
太上皇脸上的笑容淡了几分,却还是让内侍恭敬将其请了进来。
李嗣升的身影很快出现在殿门口,穿着明皇常服,面色平静,目光扫过殿内一众大臣和勋贵,最终落在坐在太上皇身旁的长安身上。
“听闻将军今日进京,太上皇设宴为其接风洗尘,朕特意过来看看。”他走到太上皇的面前行礼,“如此热闹,父皇怎么不叫上儿子?”
太上皇哼了一声,佯怒道:“知道你事忙,不像我这个老头子有的是闲工夫。”
李嗣升闻言面上笑意不减,“父皇这是哪里话,国事再忙,孝道亦不可废,日后儿子定当日日抽空来兴庆宫向父皇请安,以尽人子之心。”
稍微一顿,“若是父皇觉得宫中寂寞,儿子再为您遴选几位温婉佳人侍奉左右,也好让父皇颐养天年。”
“佳人就免了!”太上皇脸色一沉,他当然听出了儿子话中的绵里藏针,所谓佳人,无非是在嘲笑当日的马嵬坡旧事,而颐养天年,也是暗示他安分守己,莫问朝政。
这让他心中那股被强行尊为太上皇的郁结之气再次翻涌,“朕在这兴庆宫有旧人相伴,有老臣叙话,清净得很,不劳圣人费心。”
太上皇刻意加重了旧人老臣这些字眼,目光扫过殿内那些追随他多年的面孔,眉宇间不自觉有了自得之色。
李嗣升仿佛浑然不觉父亲的怒气,从善如流地点头,“父皇喜欢清净,儿子自然遵从,不过今日既是为将军接风,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于是看向太上皇身旁的内侍“去,传朕旨意,请中书门下几位相公,还有京兆尹金吾卫将军……哦,几位国公也一并请来,也让他们都来沾沾将军的凯旋喜气。”
被圣人点名的皆是如今在朝中掌实权,又是亲近他的新贵。
同宴会上在座的老臣,这两拨人在朝堂上虽说不是泾渭分明,但也是相看两厌的地步。
太上皇设宴,请的都是老臣,为的就是将战功赫赫且名声威望俱高的长安介绍给众人,一起说说话,看看歌舞,联络联络感情,熟悉熟悉。
可圣人也不会干看着,任由太上皇拉拢手握重兵的长安,于是才匆忙赶来,并让人去传他的心腹大臣前来。
那内侍闻言,弓着身子,却没有立时出去传话,而是小心抬眼看着太上皇,圣人见状也不催促。
太上皇握着玉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白,但终究没有出言反对,他深知自己退居此地,明面上的权势早已不如儿子,强行阻止只会显得小家子气,于是只好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去吧。”
内侍心里一松,赶紧朝外小跑着去传令,唯恐迟一步就成了这父子俩斗气的炮灰。
而此时殿内的气氛,也变得更加微妙。
原本因圣人不请自到而寂静的场面,此刻更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压抑。
众臣勋贵们眼观鼻,鼻观心,不愿轻易出声,他们是受太上皇邀请前来,但也不是无脑横冲之辈,会平白无故卷入天家父子的无声角力之中。
内侍能跑,众人能缄默不语,可长安却躲不了这风雨。
确切来说,这风雨本就是冲她来的。
李嗣升仿佛浑然不觉殿内微妙的气氛,他转向长安,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属于一位体贴臣下的君主对功臣的赞赏与好奇,“朕虽在宫中,亦时常听闻将军在范阳洛阳和虎牢关等地的赫赫战功,每每思之,心潮澎湃。”
“今日难得闲暇,将军可否为朕与诸位老臣细细分说一番?也让朕等领略将军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风采。”
长安看着语带谦逊的李嗣升,同当初吐血卧床祈求她出兵江淮平叛永王之时,真的是判若两人。
她知道李嗣升的提议,不是真的向往沙场点兵,不过是想借机拖延一番,等待那些正奉诏赶来的新贵心腹。
可这话也正合了长安的心意,的确,人没到齐,再精彩的大戏也不好开幕。
长安起身拱手:“圣人垂询,臣岂敢不尽力?只是战场之事纷繁复杂,恐叨扰了圣人雅兴。”
“将军过谦了,”李嗣升抬手虚按,示意她坐下说,“朕与诸位爱卿,无不仰慕我大唐将士之英勇,皆欲聆听。”
这话挑不出错来,也符合此番宴席的目的,于是附和声不断。
“既如此,臣便僭越了。”长安重新落座,目光扫过殿内众人好奇的目光,从容不迫地开始讲述。
她从奇袭汴州讲起,夜间行军,出其不意,再讲到骗开虎牢关大门,凭借地利与新型战法结合,硬生生拿下了天堑雄关,惹得殿内不少经历过战阵的老臣都不由自主地点头,面露激赏之色。
等说到突袭洛阳之时,毫不避讳的谈起利用新型军械的威力撕开叛军防线,并如何精准判断叛军兵力调配的薄弱处,如何以少胜多,稳定东都局势。
她的声音清朗平稳,叙述条理清晰,既有大局战略的剖析,又不乏具体战役的惊险细节,为殿内众人上了一堂高质量的军事课。
“……至于范阳一战,”长安语气稍顿,目光微凝,仿佛又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叛军困兽犹斗,依托城防负隅顽抗,臣与郭帅李帅商议,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以部分兵力正面佯攻吸引注意,另遣精锐携带火器,趁夜掘地道潜入城中,里应外合……”
长安将一场场惊心动魄的战役娓娓道来,没有过分夸大自己的功绩,也未曾贬低同僚的贡献,客观而冷静,让人看到了当世名将的风采。
时间在她的讲述中悄然流逝,殿外的天色由明亮的黄昏逐渐转为沉静的靛蓝,宫灯的光芒愈发显得璀璨。
期间,内侍悄然入内,为众人添酒布菜,丝竹之声也一直低回婉转,未曾停歇,但大多数人的心神都已被长安的讲述所吸引。
就在长安讲到范阳城破,叛军首领授首的关键时刻,殿外再次传来通传声。
这一次,是被李嗣升传召的诸位近臣陆续到了。
他们衣冠整齐,步履虽匆匆,哪怕是被紧急喊来参加一场莫名的宴席,也并未见慌张之态。
进入大殿后,几人先向太上皇和皇帝行礼,然后依序落座,原本略显空阔的大殿顿时显得拥挤了几分。
新来的大臣官员们在来的路上就探听一二,知道这是圣人让他们来站队的,但此时看到殿内情形,却并无紧张对峙之意,相反还充斥这些许和谐,但几人不敢放松心神,打算先静观其变。
这些官员的到来,打断了长安的话,也让她有了片刻的休息。
长安口若悬河说了许久,已觉口渴,执起酒壶却发现壶内已空,再倒不出来一滴酒。
太上皇:“让你莫贪杯,莫贪杯,怎么就不知道顾惜自己呢,身体发肤,受之父母,要保重啊!”
又指着自己面前的一小碗参汤,吩咐近身内侍,“这参汤是才端上来的,朕还未动用,赶紧趁热饮下,空腹饮酒伤身子。”
内侍毕恭毕敬的端着参汤,放到了长安面前。
长安端起碗一饮而尽,“多谢太上皇。”
这场宴席的场地是兴庆宫的大殿,本就比不上大明宫等殿宇恢宏大气,又一下子填了这么多人,因此一眼望过去,彼此挨得都很近。
长安得太上皇恩重,特意让她坐在了右手旁靠下一些的位置。
等李嗣升来了之后,自然是要坐在太上皇的左边靠下一点,可以说是和长安面对面的位置。
因此,在看到自己的心腹重臣基本到齐,笑意还未落下的李嗣升,就近距离围观了太上皇和长安的贴心亲近互动,脸色有一瞬间的扭曲。
“精彩!当真精彩!”李嗣升抚掌赞叹,目光却锐利地看向长安,“将军用兵如神,实乃我大唐之福。”
“不过,朕听闻将军麾下精锐,不仅装备奇特,神器在手,战法更是迥异于寻常府兵,不知将军对这支大军日后有何打算?”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
方才还沉浸在战役复盘中的轻松气氛瞬间荡然无存。
所有人都明白,真正的发难开始了。
出乎众人的意料,长安并未战战兢兢起身告罪,也没有历数功劳为自己壮声势,只是面露不解的看向李嗣升,仿佛在问对方是什么意思。
长安是侧头看向李嗣升的,其余人只能瞥见她脸上的疑惑,李嗣升却能明晃晃看清她眼底的讥诮,不由脸色大变,就要拍案而起。
太上皇却适时开口道:“好了,这是要干什么?就这么看不得朕开怀?”
李嗣升当然不能认下这种近乎于不孝的指责,愤然道:“兵者乃国之大事,也讨论不得么?”
又将矛头对准长安,“将军此番进宫赴宴,难不成真的只为饮酒作乐?”
太上皇幽幽道:“怎么,她是朕的孙辈,朕和自家孩子吃饭,难道还要向你报备?”
丝竹骤停,觥筹交错僵在半空,大殿之内霎时死寂无声。
虚假的表演到此结束,已到图穷匕见之时。
喜欢快穿:女主就要活着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快穿:女主就要活着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