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呢?”
防风邶的声音骤然变得像结了冰凌般尖锐。他猛地掐住她的下颌,力道不轻,迫使她抬起脸,直视他幽深的眼眸。
他脸上的笑容,像初春的薄冰,浮在表面,底下却涌动着刺骨的寒意。“你是准备做织女,还是参或商?”
“唔!”
朝瑶吃痛地拍打着他的手背,防风邶见到指腹下肌肤泛红,缓缓松开手。突然松开搂住她肩膀的手,自嘲地笑了笑,笑意凉薄如中天之月,清辉洒落,却照得人心底那点隐秘无所遁形。
“玩累了?”他眼神变得深沉而寒冷。
“不是啊。”朝瑶却主动牵住他的手,仰起脸,梨涡浅笑,带着几分狡黠。“我只是在想,经历过我之后,未来的岁月里,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人,陪你看尽世间风景?”
“你不是常说人心狡诈善变吗?倘若有一天,相柳大人不再喜欢我,你会倾心于怎样的女子?”
她双手交叠,撑着自己下巴,笑容明媚得仿佛能驱散夜色。“世间女子万千,各有千秋,风情万种,也各自情有独钟。”
忽然,她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儿般,娇嗔一声扭过头去,“你忽然生气,是不是被我说中了?新的浪头,把你推向别人了?”
总是在他者之镜中,才得以看清自身的轮廓。爱恋如同跋涉于一片无垠的风景,每一次驻足与告别,都不仅是为了辨认远方,更是为了看清自己行走的姿态。
每一次心动与心碎,都不是浪费,而是刻在生命年轮上,关于勇气、脆弱与重生的,独一无二的铭文。
我们借由爱上一个人,而学习如何爱这个世界;我们更借由被一个人所爱,而最终学会,如何慈悲地爱上真实的自己。
防风邶瞧着她直指自己的手指,竟是气极反笑,从喉间滚出一声低低的哂笑。他倏然出手,擒住她的双腕反剪身后,将两人距离拉得更近。
“倒打一耙?”
朝瑶手腕被制,身子不由得前倾,姿势像只挺胸抬头的鹌鹑,带着几分无辜的倔强。“相柳大人,你这人怎么这样。世事无常,你怎么就不允许我说几句大实话。”
防风邶面无表情,手上更加用力,不让她挣脱。“实话?世间女子万万千,可你,只有一个。”
见他真的动了怒,朝瑶眼珠一转,憋着嘴,小声嘀咕:“我这不是未雨绸缪,提前问问你,好让你有所准备嘛。”
“怪不得旁人总夸圣女心细如发,体贴入微。”防风邶的声音似耳语?,却让每个字清晰可闻,“连我的余生,都替我考虑周全了。”
忽然间,朝瑶卸去了所有力道,身子一软,直接靠在他胸前。她星眸含光,认真地说:“我是怕你被我束缚。相柳大人,我不想成为第二个洪江。”
“我深陷权利漩涡,皓翎与西炎那一战不可避免。但你是自由的,相柳大人替我多看看远方。”
防风邶凝视她眼睛片刻,渐渐松开钳制她的手,转而将她更紧地搂在怀里。
他银发雪肤,发似月华凝霜,肌如初雪铺玉,月光下美得不真切。
他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没有束缚,你与洪江不同。”
洪江予他新生,授他文韬武略,待他如子,委以重任。他在洪江那里,获得了在死斗场从未有过的尊严、归属感和被需要感。
那份恩情与算计交织,长达百年的师徒之谊、父子之情真实不虚。而他,心知肚明,清醒地、自愿地接受了这份以“死”为终局的宿命,用忠诚回报了那份沉重的“生”。
如今,辰荣军这艘船寻得了新航线,他无需再以死偿还。而防风邶母亲给予的母爱,虽然温暖,却如同偷来的时光,随着那位真正母亲的离世而终结。
唯独她,不一样。她从未向他索求过什么,也从未算计过他什么。即便她利用他的关系接近洪江,其初衷也并非为了私利。
在她面前,他可以卸下所有面具,不需要是强大的军师,也不需要是玩世不恭的防风邶,只需要做他自己。
她与他是真真切切的感情,不掺杂任何世俗的尘埃。无条件的、超越身份的、指向未来的?。她看见的是相柳本身,而非任何身份下的他。
他终于体验到,在沉重的恩义与短暂的温情之外,生命还可以有另一种活法,作为相柳自己,被爱、被懂得、被允许自由地存在。
“我的眼睛看不见瑰丽的景色,总想你帮我多看看。”朝瑶的指腹轻柔地抚过相柳的眉眼,带着无限的眷恋与托付。“如去年般告诉我穹宇苍茫、尘寰万象、沧海壮阔是何等模样,从云巅以至幽壑,碧落以至黄泉。”
相柳抓住她的手腕,低眸凝视着她那双星眸。他忆起在死斗场初次遇见她时,正是这双眼睛,清澈且明亮,让他莫名地降低了戒备。
这双眼里,仿佛盛满了世间所有的美好:清晨的露珠、山间的清泉、无云的夜空。
如此灵动鲜活,在纯粹的明亮之下,又隐藏着无尽的故事和思绪,让他不自觉地被吸引,想要去读懂、去了解。
她的人明明就在眼前,可她的灵魂,又仿佛有一部分永远属于远方。 如今,尽管这双眼睛失去了辨色的能力,经历了无数世事,却依然灵动闪耀,明亮璀璨、清澈深邃。
“风景错过了,人不能再错过。”他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最美的风景,永远在现在和以后,我们一起去看。”?
天上银河倾泻,星子如碎玉散落穹苍,一轮孤月照彻万古雪峰;地下烟波纵横,江南杏花春雨润透青瓦,漠北铁马黄沙漫卷雕旗。
沧海无垠,碧浪千叠捧出鲛人泪,深渊幽蓝潜游夜光玳瑁;忽转峻岭参天,云瀑垂悬洗刷苍苔石,松涛起伏惊起玄鹤翩跹。至若大漠孤烟直,金沙蜿蜒似龙脊,胡杨不朽立天地;复见洞庭秋水平,霜枫染透镜中影,落霞孤鹜飞长天。
“乾坤浩荡、万物有灵之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明法而不议,九州殊色,各蕴其华。”他的声音放缓,如同最温柔的承诺,“我们能一起看很多年,余生漫漫,我们慢慢看,我慢慢告诉你。”
“所以你要代我多看看,总不能我脱不开身,你也脱不开身?”说完,她迎上相柳骤然投来的目光。
相柳紧紧凝视着她,试图从她的眼睛里看出一丝闪躲、一丝慌张、一丝心虚。
然而,没有。可她的眼睛一如既往,直接而清澈,不躲闪、不浑浊。
“只是这样?”他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
他恐惧的不是束缚,而是失去。他已经预感到朝瑶未来可能面临的牺牲,她的每一句成全他自由的话,在他听来都像是分离的预言。
他习惯于掌控局面,唯独在关于她的安危与去留上,感到无能为力。
“就是这样。”朝瑶坦然回答,蕴藏着最深沉的理解与爱意。“我欢喜相柳大人,也如防风邶那般逍遥世间。我喜爱你无拘无束的故乡大海,我喜欢的,是那个纵横天地、畅游四海,不受任何束缚的相柳。”
被击中内心的相柳有瞬间的愕然与刺痛,她的话像一道最精准的光,直直照进了他心底最深处、连自己都不敢轻易触碰的角落。
可正是这个他,偏偏自愿走进了最沉的枷锁。
相柳感受到前所未有深刻的矛盾与苦涩,她所爱的,恰恰是他为了报恩而亲手放弃的。这份懂得,让他甜蜜,更让他心痛。
可她若不在,这天地四海,于他而言,不过是无尽的囚笼。
朝瑶将所有情绪埋在笑容里,深不见底,“我给你的海螺还在吗?”情绪沉在心底,像一团湿透的棉絮,堵得人发慌,却又抓不住具体的形状。
“嗯,一千岁。”相柳点上她额间花印,“还差三百多年,弹指一挥间。”
她额头蹭着他胸膛,感慨惆怅,“以后没地挣钱了,你和凤哥不爱这些俗事,难道要我天天吃海鲜,烤野味?”
“这些年昙夜阁挣了不少,我觉得你应该一辈子花不完。”相柳抬起她下巴,捏着左右摇了摇。“你那不叫挣,那叫抢。”
她又不是干杀人越货的买卖,朝瑶气恼地喊着:“你这条不讲道理的蛇!”
“彼此,你这个无理取闹的女人!”防风邶立刻反唇相讥。
“是不是要吵架?你这个老.....唔!’妖怪被猝不及防吻了回去。
相柳在她腰上重重按捏,老?老不老试一试不就知道了。
银辉浸透屋瓦时,她犹自气鼓鼓地别过脸,发间洛神花印在月光下流转着隐秘的媚色。
相柳突然托住她的腰肢凌空翻转,将她困于身下与冷硬的屋脊之间。她仰面望进他眼底,那从来寒冰不化的竖瞳里,瞬间融化,此刻翻涌潺潺不断绵绵情意。
他银发如月华倾泻,与她的雪发在琉璃瓦上缠绵交叠,宛如命运交织的脉络。
他冰凉的唇贴上她颈间脉搏,激起阵阵令人心悸的酥麻。“今晚我自证。”
“别较真。”
他们足尖勾连的衣带不知何时松解,他的指尖在她脊背勾勒远古咒文。每寸游走都带起细碎灵光,像星火坠入寒潭,在她凝脂般的肌肤上灼出细微红痕。
“朝瑶....”他的吻流连在她耳畔,一遍遍唤她的名。
洪江给予的枷锁,他清楚且自愿;而她给予的这份懂得,才是真正让他无处可逃的束缚,因为他心甘情愿。
“不管你是谁,至少现在都是我的。”朝瑶抱住他的腰,转头吻住他的唇。
呼吸交错间,所有的言语都失去了意义,眼神编织的密网,已道尽了一切。
从她决定放下第一世的爱恨,爱就爱了,没考虑后果。
她爱的是他们最真实的自我,而这两个真实的自我,恰好存在于两个不同的个体身上。她无法因为爱了九凤的“光明”,就去否定相柳“清辉”对自己的吸引。?
她是同时爱上了“太阳的温暖”与“月亮的懂得?”这两种生命体验。?这两者无法互相替代,如同一个人既需要白日的温暖,也需要夜晚的静谧。
以完整的自我,去呼应另一个完整的灵魂。
月光如练,轻柔地笼罩着相拥的两人。两人就地研究起蛇文化,作为蛇祖宗的相柳更是无微不至,身体力行,亲自教导。
自证一夜蛇文学,自证到朝瑶爬起来上朝的时候,如同身处云端,脚踩不是坚实的大地,而是软绵绵的云朵。
“你慢点走。”
相柳侧身撑起头瞧见她趔趄而行,语气淡然,嘴角悄然上扬。昨晚她眼眶像是初春的沼泽,稍一颤动便溢满水光,更像是被欺负狠了的兔子,脆弱可怜,那么小,那么软,又像团任人揉捏的棉絮。
让人忍不住去哄,又忍不住欺负,反反复复,深陷其中。
“慢不了,慢不了。”朝瑶现在听见相柳清冷的嗓音,仿佛听见夺命铃。
完全不顾身后相柳慵懒笑声,逃命般离开在屋内,去往辰荣山,上朝时懒懒垂着眼帘养神,休养生息。
看见兔子逃出残影,相柳嘴角不禁上扬,随即躺下继续浅眠。
闭目是她,观心是她,清风入梦,亦幻作她的低语。
愿长梦不醒,借天地清辉,于枕上九州,寻她一瞬回眸。
他极少做梦。
身为九头海妖,又在死斗场淬炼过百年,他的神识向来比极北的玄冰更冷、更硬。但此刻,或许是她那句“我喜欢的,是那个纵横天地、畅游四海,不受任何束缚的相柳”如一道咒,缚住了他惯常的警惕,又或许才经历完一场抵死缠绵,竟将那片幽蓝冰海织成了一个从未有过的幻境。
在梦中,她穿着那身他悄悄备下的嫁衣。
那是他采月华为丝,融心头血为染料,月白绡纱流转着星辉,在水中轻漾,裙摆的暗纹如潮汐涌动,是唯有潮汐才能写就的祝祷。腰间深蓝的宝带,闪着与他真身鳞片别无二致的光。
头纱上坠着的九颗鲛珠,是他在极北寒渊静坐九夜,才从鲛人族长处换来的泪珠。
海底的万物都醒来了。发光的玳瑁为她引路,水母提着幽蓝的灯列队成行。千年珊瑚林刹那绽放琉璃般的花朵,鱼群盘旋成远古的图腾。
远方的鲛人用古老的韵律低吟,那不再是蛊惑人心的魔咒,而是献给神婚的圣歌。连那巨大的鲲,也发出低沉而柔和的鸣响,如黄钟大吕,宣告这场不被世俗应允,却得尽天地祝福的仪式。
她没有说话,他也没有。
在这片永恒的、他曾独自蛰伏的黑暗里,语言是苍白且多余的。
他只需牵起她的手,引着她穿过发光的水母仪仗,绕过如荆棘又如繁花的珊瑚丛。所经之处,珍珠贝次第张开,献出浑圆明珠;夜光藻拼出祝福的纹样,随暗流轻轻摇曳。
他低下头,将一个吻印在她的眉心。冰凉,却比任何火焰都更灼烫他的心魂。
梦境陡然翻转。
他立于辰荣义军阵前,银甲染血。而她,穿着那身刺目的嫁衣,站在他的对立面,身后是西炎的王旗。
她隔着千军万马,对他浅浅一笑,颔首。旋即,她的身躯在他眼前,如风化的琉璃般,寸寸消散,融入身后的万千山河。
海底的万籁俱寂,被一声极轻的啜泣打破。他猛然回头,看见身穿嫁衣的她,被困在一只巨大的、缓缓闭合的砗磲贝中。
他奔向她却无限遥远,如同追逐水中的月亮倒影。他眼睁睁看着那贝壳彻底合拢,将最后一点星辉与他的心跳,一同封存。
也正是在那一刹——梦,碎了。
相柳骤然惊醒。
帐内一片死寂,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下,又一下,沉缓而用力,像是在确认——确认那袭嫁衣的余温,确认她眼底曾清晰映出的、他的全部倒影。
他没有起身,只是静静地躺着,银发铺了满枕。胸腔里那颗东西,正无声地、剧烈地搏动,像在哀悼一场从未发生,却已然刻骨铭心的离别。
原来,他心底最深的海沟中,藏着的并非血腥与杀戮,而是这样一场,盛大而寂静的,海底星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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