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七秒,又起,节奏散乱。憋宝人盯着黄铜转盘,掌心裂口渗出的血已凝成暗红硬痂。他缓缓松开双臂,指节僵直,一根根掰开才从柄端脱离。
“交你了。”他说。
陈智没应声,只挪步上前,左手搭上右侧转柄。他的肩头布料被血浸透,颜色深得发黑,动作却稳。右手扯过缆绳,绕过腰身,绑在驾驶台金属架上,打了个死结。
船体仍在右倾,但不再滑移。引擎低鸣,螺旋桨断续咬水,航向正一点点拉回。憋宝人退到舱侧,从怀中取出一只扁铜炉,掀盖倒入一撮灰褐色粉末。火绒一点,香气即燃,不浓不烈,带着老木与朽土的气息,在甲板上悄然弥漫。
叶婉儿靠坐在船尾箱堆旁,背脊贴着防水帆布。她双手交叠按在小腹,呼吸绵长,每一次吐纳都极慢,像在数着体内残存的气丝。雷种沉寂,但她仍睁着眼,目光落在东方海面。
天边有微光。
不是闪电,也不是磷火,是灰云裂开一道缝隙后,透出的一线淡金。那光不动声色地推着黑暗后退,映在浪尖上,不再是冷白,而是暖黄。
“阳气升了。”她开口,声音轻,却清晰。
憋宝人抬头,鼻翼微动,嗅着风里的气味。阴寒之气确实在退,海腥味重新占据主导,夹着远处陆地吹来的草木气息。他走到船舷边,俯身查看吃水线。右舷依旧偏沉,但左舷已能切浪前行。
“没有再调频。”他说,“刚才那阵七秒的风,是它最后的试探。”
陈智转动转柄,将航向微调三度。仪表盘上的罗盘点了点头,终于不再跳动。他抬手抹了把脸,雨水和汗混在一起,顺着下巴滴落。绑在腰间的绳索勒进伤口,疼得他眼角抽了一下,但他没去解。
“灯塔呢?”他问。
憋宝人没答,只从怀里摸出一架旧望远镜,铜管发绿,旋开拉伸,举到眼前。他眯起左眼,右眼透过镜片扫视前方海面。
许久,他低声说:“看到了。”
陈智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泛起一丝血丝。他没再说话,只是把转柄又推了一格。
叶婉儿缓缓起身,脚步虚浮,却一步步走向船首。她没画符,也没催动雷法,只是站在最前端,面朝东方。阳光渐渐铺展,照在她脸上,暖意渗入皮肤,像是久冻的河面开始融化。
她抬起手,挡了下光。
不是刺眼,是太久没见。
憋宝人收起望远镜,走回铜炉旁,又添了半勺沉香粉。香气更浓了些,三人神志都清醒了几分。他低头看自己双手,掌纹里嵌着铜锈和血渣,指甲翻裂,指节肿胀。他从工具袋里找出纱布和药粉,一声不吭地包扎起来。
陈智的绳索突然绷紧,船身微震。他立刻低头看仪表——水流速度回升,洋流方向稳定,正托着船往前走。他松了半口气,肩头肌肉一松,随即又绷紧。他知道不能倒,至少现在还不能。
叶婉儿忽然蹲下身,手指抚过甲板缝。那里有一道细痕,是昨夜风浪砸出的裂口。她指尖沾了点海水,抹在裂痕上,水珠顺缝滑落,没有滞涩。
“木头还在呼吸。”她说。
憋宝人抬头看了她一眼,又望向海面。远处那道灰线越来越清晰,不再是模糊轮廓,而是实实在在的岸线。礁石、沙洲、防波堤,一一浮现。还有那座灯塔——红砖砌就,顶端白光闪烁,每三十秒亮一次,规律如心跳。
那是他们出发时见过的最后一景。
也是此刻归来时,最先认出的标记。
陈智解了绳索,换了个姿势,靠在驾驶台边。他从防水袋里抽出一张海图,摊在膝上。航线红线一路延伸,终点就在眼前。他用拇指擦了擦图角,那里有个小小的墨点,是他出发前画下的记号。
“差十二海里。”他说,“全速的话,两小时靠岸。”
“别急。”憋宝人道,“船撑不住全速。左舵轴承有异响,再快会散。”
陈智收起海图,塞回袋中。他重新握住转柄,力度放轻,只维持当前航速。阳光照在他侧脸,额角的伤疤泛着淡红。
叶婉儿回到船尾,从行囊里取出一张未启用的符纸,指尖轻抚表面。她没烧它,也没藏起,只是捏在手里,任风吹动纸角。她的围巾依旧系着,那句“见门者,不得回头”被阳光晒得发白,几乎看不清。
憋宝人靠着船舷坐下,背贴铁皮,慢慢滑坐在地。他仰头看着天空,云层正在散开,露出大片湛蓝。四十年前,他第一次跑这条线,也是这样的天色。那时他还年轻,手上没这么多疤,心里也没这么多事。
可今天,他回来了。
船行平稳,浪声渐柔。海鸟掠过甲板,鸣叫一声,飞向岸边。陈智盯着前方,眼皮沉重,却不敢闭。他用指甲掐了下大腿,疼痛让他清醒。
叶婉儿闭眼调息,灵力如细流,一寸寸回涌。她知道,等船靠岸,这股平静不会持续太久。那枚铜钱还在她衣袋里,温热,像藏着心跳。
憋宝人从怀中取出一枚青铜钉,钉身刻满细纹,早已磨得发亮。他摩挲片刻,又放回去。这是家族传下的东西,三代气运所系,今日一役,已损其半。
但他不悔。
阳光洒满甲板,三人静默无言。船头破浪,划出一道长长的白色尾迹,笔直指向海岸。
陈智忽然觉得嘴里发苦,喉咙干涩。他伸手去拿水壶,刚碰到壶身,手一抖,壶摔在甲板上,滚了两圈,停在叶婉儿脚边。
她低头看了一眼,没捡。
憋宝人闭着眼,似乎睡着了。
叶婉儿缓缓睁眼,望向水面。
阳光下,海水清澈,能看见船底投影。锚链垂在水中,轻轻晃动,像在等待某个时刻。
陈智扶着驾驶台站直,右手按在控制杆上。他的影子被拉得很长,横过甲板,一直延伸到船尾。
叶婉儿的手指微微收紧,符纸边缘皱起一道折痕。
憋宝人忽然睁眼,望着前方灯塔,嘴唇动了动。
“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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