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咆哮,不似人声,更非兽吼。
像是无数生灵在极致痛苦中的哀嚎,被强行糅合成一个音节,从镇元子的喉咙里挤压出来。
整棵人参果树,活了。
不,是彻底疯了。
轰隆隆!
大地开裂。
数以万计的粗壮根须,如一条条扭曲的褐色巨蟒,撕裂土壤,破土而出。
它们表面覆盖着粘稠的、类似脓液的液体,顶端开裂,露出布满细密牙齿的口器。
“小心!”
云逍瞳孔骤缩。
话音未落,那些根须已经动了。
它们没有固定的形态,时而化作长鞭,撕裂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时而化作利矛,直刺三人要害。
诛八界首当其冲。
他眼神冰冷,没有丝毫退缩,手中九齿钉耙抡成一轮寒月,迎了上去。
锵!锵!锵!
金铁交鸣之声不绝于耳。
火星四溅。
诛八界只觉一股沛然巨力从耙身传来,震得他虎口发麻,身形不受控制地连退数步。
每一根树根,都坚硬如神铁。
每一击,都蕴含着山岳般沉重的力量。
“他娘的!”
孙刑者怪叫一声,金箍棒迎风暴涨,化作一根擎天之柱,狠狠砸下。
“吃俺老孙一棒!”
这一棒,裹挟风雷,势要将这妖树砸个粉碎。
然而,那张属于镇元子的狰狞人脸,只是漠然地抬眼看了一下。
嗖嗖嗖!
上百根树根冲天而起,在半空中交织成一张巨网,竟硬生生将那万钧之力的金箍棒给托住了。
棒身与根须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任凭孙刑者如何发力,金箍棒竟是寸进不得。
“怎么可能?”
孙刑者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这棵树的力量,超出了他的想象。
“不是力量。”云逍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带着一丝凝重,“是同化。它在吸收你的力量。”
他看得分明。
金箍棒上蕴含的妖力,正通过接触点,被那些诡异的根须源源不断地吸走。
这棵树,像一个无底的黑洞。
“吼!”
又是一声咆哮。
更多的根须从四面八方涌来,如潮水般将三人包围。
与此同时,那巨大的树干之上,无数枯枝开始疯长、锐化,变成一柄柄长达数丈的墨绿色骨刃,铺天盖地地斩落下来。
一时间,天罗地网,避无可避。
“大师兄!”
孙刑者急了,他被自己的棒子牵制住,动弹不得。
诛八界挥舞着钉耙,形成一片密不透风的防御圈,但也被不断袭来的根须逼得节节败退。
云逍深吸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那点攻击力,在这种场面下,连刮痧都算不上。
但,刮痧也得刮。
这是态度。
他身形一闪,没有去攻击那些根须,反而冲向了树干本体。
擒贼先擒王。
然而,他刚一靠近,树干上那张狰狞的人脸,猛地转了过来。
两只紧闭的眼睛,豁然睁开!
那不是人的眼睛。
而是一对燃烧着金色火焰的、纯粹由能量构成的漩涡。
漩涡之中,没有瞳孔,没有情感。
只有冰冷的、俯瞰众生的……神性?
不,是魔性。
一种将自己视为天地至理,视众生为刍狗的,极致的傲慢与疯狂。
被那双眼睛盯上的一瞬间,云逍感觉自己的神魂仿佛要被冻结了。
“滚开!”
一个宏大的、不辨男女的声音,直接在他识海中炸响。
噗!
云逍如遭重击,一口鲜血喷出,倒飞出去。
仅仅一个眼神,就让他受了不轻的内伤。
这东西……根本不是他们能对付的。
“桀桀桀……”
那张人脸发出了怪异的笑声。
它张开嘴。
一团团漆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能量球,在它口中飞速汇聚。
每一个能量球,都只有拳头大小,却散发着足以毁天灭地的恐怖波动。
“不好!”
诛八界脸色大变。
他从那能量球中,感受到了一股与古佛金身同源,却又更加邪恶、更加暴虐的气息。
咻!咻!咻!
数十颗黑色能量球,如流星雨般激射而出。
它们的目标,并非三人,而是他们脚下的地面。
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
只有一阵令人牙酸的腐蚀声。
坚硬的地面,如同被泼了浓酸的冰雪,瞬间被腐蚀出了一个个深不见底的大坑。
坑洞的边缘,缭绕着丝丝缕缕的黑色魔气,不断侵蚀着周围的土地。
花草枯萎,岩石沙化。
大地,正在死去。
“它在改造战场。”云逍抹去嘴角的血迹,眼神前所未有的凝重,“它要把这里,变成适合它战斗的魔域。”
三人被逼得只能在不断出现的坑洞间闪转腾挪,狼狈不堪。
活动空间,越来越小。
孙刑者急得抓耳挠腮,却始终无法收回自己的金箍棒。
诛八界一言不发,只是将九齿钉耙舞得更快,试图为众人争取一点喘息之机。
但他们都明白。
这是徒劳的。
落败,只是时间问题。
就在这绝望的时刻。
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
“哇……哇哇……”
“呜……呜啊……”
是婴儿的哭声。
成百上千个婴儿的哭声,汇聚在一起,形成了一股独特的声浪。
三人一愣,齐齐回头看去。
只见地牢的方向,一个高大的身影,正大步流星地走来。
那是一个和尚。
一个肌肉虬结,扛着一根狰狞锡杖的暴力和尚。
正是玄奘。
他的步伐沉稳,每一步落下,都让大地微微震颤。
在他身后,跟着一个金色的铁疙瘩。
金大强。
诡异的是,他们两个,此刻都像挂粽子一样,身上挂满了正在哇哇大哭的婴儿。
玄奘的袈裟里兜着十几个,脖子上挂着七八个,连那根九环锡杖上,都用布条绑了好几个。
金大强更夸张,它那宽阔的金属身躯,简直成了一个移动的婴儿床,密密麻麻,少说也有上百个。
两人就这么顶着漫天的哭声,闲庭信步般地走了过来。
画面,荒诞到了极点。
“师父!”云逍又惊又喜,差点没哭出来,“您可算来了!”
玄奘瞥了一眼战场,眉头都没皱一下。
他只是有些不耐烦地对怀里的一个哭得最响的婴儿说道:“别哭了,再哭贫僧就把你扔去喂那棵烂树。”
婴儿的哭声,戛然而止。
然后,“哇”的一声,哭得更响了。
玄奘:“……”
他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一个奶嘴,粗暴地塞进了婴儿嘴里。
世界,清静了。
“师父,您这出场方式……”云逍嘴角抽搐,“挺别致啊,主打一个反差感?”
“闭嘴。”玄奘瞪了他一眼,“吵到孩子睡觉了。”
他把身上挂着的婴儿,小心翼翼地,一个一个地,交给了跟在后面的净琉。
小尼姑已经彻底傻了,手忙脚乱地接着,脸上写满了茫然。
“铁疙瘩,干得不错。”玄奘拍了拍金大强的肩膀,发出“梆梆”的响声。
“保护……幼崽。”金大强瓮声瓮气地回答。
“嗯。”
玄奘点了点头,这才将目光,投向了那棵已经彻底魔化的巨树。
他的眼神,很平静。
平静得,像一潭万年古井。
“镇元兄。”他开口了,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战场,“多年不见,你怎么……混成这副德行了?”
“吼——!”
回答他的,是树怪更加疯狂的咆哮。
那张属于镇元子的脸,在看到玄奘的瞬间,扭曲得更加厉害。
狰狞。
怨毒。
疯狂。
无数负面的情绪,在那张脸上交织。
它似乎认出了玄奘。
也似乎,恨透了玄奘。
嗖!
一根比之前粗壮数倍的根须,如同一条黑色巨龙,带着撕裂天地的威势,狠狠抽向玄奘。
“师父小心!”孙刑者大叫。
玄奘却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他只是抬起眼皮,看着那根袭来的巨根。
然后,他抬起了手。
一只平平无奇的拳头。
没有佛光,没有气劲。
就这么简简单单地,迎了上去。
嘭!
一声闷响。
那根足以开山裂石的巨根,在碰到玄奘拳头的刹那,寸寸碎裂。
就像撞上了一座太古神山。
化作漫天齑粉。
全场,一片死寂。
只有婴儿的哭声,和风吹过的声音。
孙刑者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诛八界的瞳孔,也缩成了针尖大小。
云逍咽了口唾沫。
他知道自己师父猛,但这也太猛了点吧?
徒手拆高达?
“吼!!!”
树怪似乎也被激怒了。
它身上的所有根须,所有的枝干,在这一刻,全部调转方向,如同百川归海,尽数攻向玄奘一人。
玄奘依旧站在原地。
他看着那张狰狞扭曲的脸,眼神里,没有愤怒,没有杀意。
只有一丝,深深的悲哀。
“你不是他。”他轻声道。
话音落下。
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岳的气势,从他体内爆发开来。
轰!
所有攻到他身前的根须与枝干,在距离他身体还有三尺的地方,尽数停滞。
仿佛撞上了一堵看不见的墙。
任凭它们如何疯狂冲击,都无法再前进分毫。
“贫僧认识的镇元子,是一位求道者。”
玄奘一步一步,顶着那恐怖的攻击,缓缓走向巨树。
“他会为了一卷道经,与我论道三天三夜。”
“他会为了山下的生灵,亲自开坛祈雨。”
“他会笑着说,‘玄奘,你这和尚,不懂风雅’。”
每说一句,他便向前一步。
他身上的气势,便更盛一分。
那张狰狞的脸上,开始出现挣扎的神色。
疯狂的魔性,与一丝残存的人性,在剧烈地交战。
“他绝不会,用无辜的婴孩,来当自己成佛的垫脚石。”
玄奘走到了巨树的面前。
他伸出手,轻轻地,按在了那张巨大的人脸上。
动作,温柔得像是在抚摸一件稀世珍宝。
“所以,你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为什么要占据我朋友的身体?”
“为什么……要让他,承受这般痛苦?”
玄奘的声音,依旧平静。
但云逍却听出了一丝,压抑到极致的……怒火。
金刚怒火。
那张狰狞的脸,在玄奘的手掌下,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的表情,在疯狂与痛苦之间,来回切换。
“吼……杀……玄……”
断断续续的音节,从它口中挤出。
就在这时。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
那张狰狞扭曲的脸上,那双燃烧着金色魔焰的眼睛里。
一滴浑浊的液体,缓缓滑落。
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
是泪。
清泪。
在狰狞的面容下,流下的,属于镇元子本人的,清泪。
“玄奘……”
一个虚弱的、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从那咆哮的喉咙深处,艰难地传了出来。
“杀……我……”
声音里,没有了痛苦。
只有决绝。
和一丝……解脱。
“毁掉……它……”
“替我……守护这方……土地……”
说完这几句话,那张脸上的神采,迅速黯淡下去。
疯狂与狰狞,再次占据了主导。
但所有人都听到了。
也看懂了。
孙刑者沉默了。
他松开了紧握着金箍棒的手。
那根被树根缠绕的棒子,失去了力量的支撑,掉落在地。
缠绕着它的树根,也仿佛失去了目标,缓缓缩了回去。
诛八界身上的杀气,也渐渐收敛。
他看着那张流着泪的狰狞面孔,眼神复杂。
道德困境,解除了。
这不是谋杀。
这是……成全。
云逍的心头,也涌上一股说不出的滋味。
他看向玄奘。
这位便宜师父,此刻正静静地看着那张脸,一言不发。
良久。
他收回了手。
“我明白了。”
他轻声说道。
然后,他转过身,看向云逍三人。
“你们,都退下。”
“师父?”孙刑者一愣。
“这是贫僧与他之间的事。”玄奘的语气,不容置疑。
他缓缓举起了自己的右拳。
那只刚刚硬撼巨根,毫发无伤的拳头。
嗡——
金色的佛光,开始在他的拳头上汇聚。
起初,只是微光。
随即,越来越亮,越来越炽盛。
到最后,那只拳头,仿佛化作了一轮悬于人间的太阳。
光芒万丈,却不刺眼。
温暖,祥和。
蕴含着一股“生”的道理,又带着一股“灭”的决绝。
“镇元兄。”
玄奘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叹息。
“贫僧……送你上路。”
就在他即将挥拳的刹那。
异变再生!
嗡!
整棵巨树的下方,大地突然亮起了一片土黄色的光晕。
一本厚重古朴、仿佛承载着整个大地重量的古书虚影,缓缓浮现。
地书!
镇元子的本命法宝!
“它要反击了!”孙刑者惊呼。
然而,那地书的虚影,并没有攻击任何人。
它只是光芒大放,一道道土黄色的法则锁链,从书中射出,缠绕在了巨树的根部,缠绕在了那颗跳动的心脏周围。
不是攻击。
是镇压!
镇元子残存的意识,在用自己最后的力量,催动本命法宝,镇压被“古佛心脏”操控的肉身!
他在为玄奘,创造机会!
“好家伙……”云逍喃喃道,“这是……里应外合啊。”
“吼——!”
树怪发出了更加痛苦的咆哮。
地书的镇压,让它感觉到了巨大的威胁。
它疯狂地挣扎着,想要挣脱那些法则锁链。
“就是现在!”云逍大喊。
玄奘的眼神,却依旧平静。
他甚至没有去看那本浮现的地书。
仿佛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他只是看着自己曾经的挚友,那张痛苦的脸。
“老友。”
他轻声说。
“介意我帮你物理超度一下吗?”
话音落下。
他举起的拳头,佛光前所未有地炽烈。
整个五庄观,都被这金色的光芒,彻底照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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