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内，烛火摇曳，将御座上的官家赵佶映照得脸色愈发阴沉。
空气仿佛凝固的铅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阶下，太师蔡京深深一揖到底，宽大的紫色蟒袍袖口几乎触及冰冷金砖。
他抬起头时，面上那份惯有的、能安抚人心的平稳神色依旧。
只是那平稳之下，一丝不易察觉的急迫，悄然染上了他苍老却清晰的嗓音：“官家暂息雷霆之怒！”
“龙体安康，乃社稷之福，万民之幸！”
他再次恳切强调，仿佛这便是此刻天地间唯一紧要之事。
浑浊却精光内敛的目光，在龙案上那个染着暗褐色污渍的油布包裹上飞快一掠，又迅速垂落。
他的语气凝重得如同压城的乌云，“定王殿下所呈之物，干系之重，骇人听闻！”
“老臣斗胆，恳请陛下明察秋毫！”
他稍作停顿，喉结微动，似乎在斟酌每一个字的分量：“此物，得于逆贼朱福尸身之下，又沾染……不明污秽，其真伪实难遽断，来源更是莫测。”
“朱福此人，穷凶极恶，临死反噬，焉知不是设下毒计。”
“这伪造文书的难度不大，而他的意图或许是攀诬忠良，扰乱我大宋庙堂，使我君臣相疑。”
“而这，无异于是自毁长城啊！”
最后“自毁长城”四字，他咬得极重，字字如铁锤，狠狠戳在赵佶本已惊怒交加的心坎上。
蔡京将腰弯得更低，姿态谦恭至极，话语却如淬毒的软针，层层递进：“官家明鉴！这江南应奉局，乃是官家钦点，专为供奉天家、点缀升平而设。”
“这朱勔，或有失察之微瑕，然其忠心为国，勤勉王事，夙夜匪懈，天下有目共睹之！”
“岂能因一狂悖恶奴临死前抛出的、来路不明之物，便遽然定其通辽谋逆的滔天大罪？”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痛心疾首的意味，“此非，仅关乎朱勔一人之清誉，更关乎朝廷体面，关乎江南万千为官家搜罗奇珍异宝、恪尽职守的忠心臣工之心啊！”
“若使彼等寒心，东南根基动摇，后果将不堪设想！”
他话锋一转，矛头看似指向物证而非人，实则更为阴狠：“老臣此言，绝无质疑定王殿下之心。”
“殿下赤诚忠勇，为国除害，天地可昭！”
“然则，”他微微摇头，露出长者对晚辈的忧虑，“殿下毕竟年少，涉世未深。”
“或为那贼子死前狡言所惑，或为其巢穴中精心伪造之文书所欺，亦未可知。”
“此等足可动摇国本之重证，勘验更需慎之又慎！”
此刻，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如磐石压顶，“老臣恳请陛下，暂息天威，将此物交由三法司会同翰林院饱学宿儒、刑名老吏。”
“于密室之中，隔绝内外，细细勘验，辨其笔迹印信，究其纸张墨痕，务求水落石出。”
“这样，既不使一人含冤，亦不令国法蒙尘！”
“如此，方能彰显陛下如日月之明，昭示天下至公至正之道！”
好一个蔡元长！
好一招以退为进，绵里藏针！
伏在金砖之上的赵桓，脸色微微变化。
这老贼，避实就虚，绝口不提那账簿中可能记载的滔天贪墨、私蓄甲兵、乃至勾连外邦的如山铁证！
只死死咬住真伪难辨、来源不明、攀诬忠良这几个字眼大做文章！
蔡京这几句话，看似都在维护朝廷颜面与律法尊严。
实则是在争抢那性命攸关的喘息之机。
一旦账簿离开御前，落入他口中那所谓的“三法司会同翰林院”之手。
以蔡京盘踞朝堂数十载的根深蒂固，足以让这账簿无声无息地化为灰烬，或是被铁证如山地鉴定为伪作！
甚至，在这段宝贵的时间里，足以让江南的朱勔、汴京的同党，从容销毁证据、灭杀活口、串通供词！
他这番冠冕堂皇的“慎重”，就是要将这足以将他们一网打尽的惊雷，拖入他早已编织好的、足以翻云覆雨的泥潭沼泽之中！
绝不能让他得逞！
赵桓猛地昂起头，脸上因激动而泛红，眼中燃烧着孤注一掷的烈焰。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颤抖，却异常清晰地传到大殿的每一处：“官家！太师老成谋国，所言慎重，确为持重之论！”
他先是稳住蔡京可能扣来的“年少冲动”帽子。
随即，他的话锋陡转：“然！此物所涉之重，已非寻常刑狱！”
“动摇国本，祸乱东南，皆如利刃悬顶，迫在眉睫！”
“若是循规蹈矩，层层勘验，其间若稍有差池，致此关键罪证损毁或……遭人篡易！”
说到这里，他同样刻意在“篡易”二字上加重语气，目光如电扫过几位面色煞白的官员。
“则奸佞得以喘息，祸根未能尽除！”
“届时东南豪强借机生乱，辽邦铁骑趁隙南下，我大宋腹背受敌，山河破碎，悔之何及？”
他挺直尚显单薄的脊梁，目光灼灼地望向御座，带着近乎悲壮的恳求：“官家！儿臣愿以项上人头担保，此账簿乃儿臣亲率死士，于朱福秘库火海之中，从其尸身之下拼死夺出！”
“彼时烈焰焚天，梁摧柱折，儿臣亲卫为护此物，血染重衣！”
“其上污渍，乃是忠魂热血所凝！”
“其真伪，其来源，儿臣愿立军令状于御前！”
赵桓深吸一口气，胸腔剧烈起伏，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然：“儿臣斗胆，恳请官家！当庭启封！当众验看！”
“由官家天目亲鉴！由满朝文武共睹！是非曲直，忠奸善恶，立判分明！”
“若此物有半分虚假，儿臣甘领欺君之罪，万死无辞！”
“但若此物为真……”
他目光如冰锥，狠狠刺向蔡京及那几个面无人色的身影，“则请官家立降天威，即刻锁拿江南朱勔，穷究应奉局，荡涤妖氛，以正煌煌国法，以安巍巍社稷！”
“当庭启封！当众验看！”
这八个字，如同九霄惊雷，再次炸响在死寂得令人窒息的垂拱殿！
赵桓这是要将一切摊开在光天化日之下！
丝毫不给任何暗室操戈、偷天换日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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