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君意蹲在灶台前，指尖捏着细筛子来回晃动，雪白的米粉簌簌落在青花碗里，扬起的粉末沾了点在她鼻尖，像落了星子。
灶上铜壶正沸，水汽氤氲里，她掀开陶瓮取出新收的鸡蛋，指尖在蛋壳上轻轻一敲，金黄的蛋液便滑进瓷碗，竟连半点蛋清都没沾在壳上。
“姑娘，真不用加水和油？”一旁打下手的丫鬟芙蓉看得揪心，手里的油罐递了三次，都被薛君意摆手推回去。
这已是她试验的第七日，前几次蒸出的糕要么发得像石头，要么散得不成形，家里的做饭的厨娘都说她是异想天开——哪有糕点不加油水的道理？
薛君意却不慌，只取了银匙舀了半勺蜂蜜，手腕轻转着搅匀蛋液，又将筛好的米粉分三次倒入，竹筷顺着一个方向搅动，直到碗里的面糊泛起细腻的泡沫，提起筷子能拉出绵长的白丝才停手。
她将瓷碗放进蒸笼时，窗外忽然传来熟悉的靴声，抬头便见纪连枝一身月白锦袍立在廊下，墨发上还沾着些夜露。
“又在折腾你的新玩意儿？”他走近时带了些晚风的凉意，目光落在蒸笼上，语气里藏着笑意。
前几日他尝过薛君意做的“失败品”，虽口感粗糙，却带着鸡蛋的清甜，倒让他多吃了两块。
薛君意脸颊微红，却还是挺了挺胸：“这次定能成。”她守在蒸笼旁，听着水汽咕嘟作响，鼻尖萦绕着渐渐浓郁的蛋香，比往日加了油的糕饼更显清爽。
约莫两刻钟后，她掀开笼盖，一股热气扑面而来，瓷碗里的糕体金黄蓬松，像刚揉好的金色云霞，用筷子轻轻一戳，还能看见内部细密的气孔，回弹时带着软乎乎的韧劲。
她小心地将糕倒扣在盘子里，撒了层碾碎的桂花，递到纪连枝面前：“你尝尝。”
纪连枝捏起一块，指尖触到糕体时竟不沾分毫，入口更是出乎意料的软嫩。
没有油脂的厚重感，只有鸡蛋的醇香混着蜂蜜的清甜，细细咀嚼还能尝到桂花的余韵，咽下去后喉头都带着清爽，全然不像往日糕点那般腻人。
“这糕……竟真的无水无油？”他眼底满是惊讶，又多捏了一块，“比御膳房的点心还要爽口，若是夏日吃，定能解腻。”
薛君意见他喜欢，眉眼弯成了月牙：“我想着你总说宴席上的糕点太油，便试着用鸡蛋的起泡性代替油水，没想到真成了。”
她当时在医书里看到“蛋清起泡如棉”，便想着能不能用这特性让糕体蓬松，试验了数次，终于摸清了米粉和蛋液的比例。
纪连枝放下盘子，伸手替她擦去鼻尖的米粉，指尖带着微凉的温度：“往后不必这般费神，想吃什么，吩咐厨房做便是。”话虽如此，他看着薛君意亮晶晶的眼睛，又补充道，“不过，若你还想做新糕点，我倒乐意当第一个尝鲜的。”
薛君意望着他眼底的笑意，只觉得灶间的热气都暖到了心里。
她低头看着盘子里金黄的蒸糕，忽然觉得，比起山珍海味，这样带着心意的小食，或许更能让人记挂许久。
……
庭院里的雪积了厚厚一层，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冰凌，在冬日的阳光下闪着细碎的光。
薛家西厢的小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与窗外的严寒形成鲜明对比。
纪连枝推开雕花木门时，薛君意正靠在窗边的软榻上看书。
她穿着一件淡粉色的夹袄，领口镶着雪白的兔毛，衬得她巴掌大的小脸更加精致。见他进来，她放下手中的书，微微一笑：“你来了。”
“在看什么？”纪连枝脱下沾了雪的外袍，在炭盆边暖了暖手，才走到她身边。
“《鬼怪传》。”薛君意将书递给他，他随手翻了几页，便将手里的书放下了。
“一个长着牛角的猪脸的东西突然瞪大了铜铃般的双眼，对着面前这个人说，我要吃了你……”纪连枝念了几句，忽然笑了，“怎么在看这个？”
薛君意低下头，脸颊微红：“随手翻到的。”
纪连枝在她身旁坐下，暖阁不大，两人离得很近，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他看着她纤细的脖颈和尚未完全长开的身形，心中涌起一阵复杂的情感。
“阿意，我们认识多久了？”他轻声问。
“自我来到这个世界，应该好几个月了吧……”她答道，眼中闪过一丝怀念，“我刚睁开眼看见的第一个人就是你。”
薛君意笑着。
纪连枝也有点感慨，那一眼，真是直直地撞进了纪连枝的心里。
才几个月啊…他怎么感觉大半辈子过去了。谁能想到，这个当时病弱的小姑娘，如今已出落得亭亭玉立，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时间过得真快。”他感叹道，伸手将她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转眼间，你都到了可以谈婚论嫁的年纪。”
薛君意的身子僵了一下，没有接话。
纪连枝深吸一口气，决定直入主题：“阿意，过完年，我们就将婚事定下来，如何？”
暖阁内一时寂静，只有炭火偶尔爆出的噼啪声。
薛君意的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良久，才轻声道：“纪连枝，我...我觉得还太早。”
“早？”纪连枝不解，“你已经及笄，不少姑娘在这个年纪都已经定亲甚至出嫁了。”
薛君意抬起头，眼中有着超乎年龄的成熟与忧虑：“我知道。可是...可是我总觉得，我这副身体，这个年纪，还承担不起为人妻的责任。”她顿了顿，声音更轻了，“我连自己是谁都还在摸索，又如何能做好你家的媳妇？”
纪连枝愣住了。
他没想到薛君意会说出这样一番话。
在他眼中，她聪慧、懂事，虽年纪尚轻，但言行举止从不失分寸。
他以为她会欢喜地答应，毕竟他们之间的情愫，早已心照不宣。
“你是在担心什么吗？”他握住她的手，发现她的指尖冰凉。
薛君意垂下眼帘：“我只是觉得，十五岁，还太小了。我还没有准备好离开现在的生活，去扮演一个妻子的角色。”她抬眼看他，眼中有着恳求，“你能明白吗？”
纪连枝凝视着她清澈的眼眸，忽然意识到，他面前的这个姑娘，虽然身体尚未完全长成，但内心已经有了独立的思想和判断。这让他既惊讶，又欣慰。
暖阁内再次陷入沉默。
纪连枝站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银装素裹的庭院。
“而且，在我的家乡，大多数人都要等到二十七八三十好几才结婚，我是没见过有几个还是小孩子就结婚的人……”薛君意在他的身后碎碎念。
纪连枝听着，心里想着，理是这么个理儿，但是他着急啊，谁不想要老婆孩子热炕头啊！
“我明白你的顾虑。”良久，他转过身，声音温和却坚定，“那么，我们先订婚，不定婚期，等你觉得准备好了，我们再成亲。这样可好？”
薛君意怔怔地看着他，没想到他会做出这样的让步。
在这个年代，男子二十岁已算是晚婚，而他今年已经二十有好几。
纪家虽不急着抱孙子，但这样的等待，无疑是对他来说，压力也挺大的。
“可是你这样等下去...”她迟疑道。
“我愿意等。”纪连枝走回她身边，单膝跪在榻前，平视着她的眼睛，“薛君意，我不是急着要一个妻子，我只是希望确定，将来站在你身边的人，是我。”
薛君意的眼眶微微发热。
她明白，在这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时代，纪连枝给予她的，是何等的尊重与自由。
这份心意，珍贵得让她心疼。
“那...若是要等很久呢？”她小声问。
纪连枝微笑：“多久我都等。”
“三年。”薛君意忽然说，“等我十八岁，我们再成亲，好不好？”
纪连枝计算了一下，三年后他也就是二十好几岁，虽已算大龄，但并非不可接受。
他看着薛君意认真的表情，知道这已是她最大的妥协。
“好，那就三年。”他郑重地点头，“我们先订婚，三年后你十八岁，我们再正式成亲。”
薛君意望着他，眼中泛起泪光。
她知道，这样的让步对纪连枝来说是多么不易。
在这个年代，有多少男子愿意为一个女子等待如此之久？
“谢谢你，纪连枝。”她轻声说，声音有些哽咽。
纪连枝伸手擦去她眼角的泪，笑道：“傻丫头，哭什么。
既然你觉得自己还需要时间成长，那我就给你时间。我想要的，是一个快乐、准备好的新娘，而不是一个被迫早早承担重任的小女孩。”
薛君意破涕为笑，心中涌起一阵暖流。她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懂得尊重她、爱护她的人。
“那过完年，我们就先订婚？”她确认道。
“嗯，先订婚，让我心里有个底。”纪连枝握紧她的手，“这样，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我的未婚妻，我就安心了。”
薛君意点点头，终于松口：“好，那就先订婚。”
纪连枝如释重负，脸上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他站起身，从怀中取出一个小锦盒，打开，里面是一枚精致的白玉佩，上面雕刻着并蒂莲的图案。
“这是我祖母留下的，”他轻声说，“她生前常说，希望将来能把它交给我的妻子。”
薛君意接过玉佩，触手温润，上面的并蒂莲栩栩如生，象征着夫妻恩爱，永结同心。她明白这枚玉佩的分量，也明白纪连枝早已将她的位置，放在了他的未来里。
“真美。”她喃喃道。
“我帮你戴上？”纪连枝问。
薛君意点点头。纪连枝拿起玉佩，单膝跪地，小心地系在她的腰间。
白玉佩垂落在她的粉色衣裙上，格外醒目。
“从此以后，你就是我纪连枝认定的妻子了。”他宣告道，语气中满是自豪与喜悦。
薛君意低头抚摸着玉佩，心中百感交集。有喜悦，有忐忑，也有对未来的期待。
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身份已经改变，她不再只是薛君意，还是纪连枝的未婚妻。
“只是未婚妻啊，不是妻子，等你，等你，你能通过我的考验再说成亲的事情……，”她紧张的有点结巴。
纪连枝摇头：“知道了，这几年你不需要改变什么，现在的你就很好。我只是希望，在未来的三年里，你能好好地认识自己，确定自己想要的生活。也顺便看看我是不是个良人，我要是以后变了心，那也别要我，现在的我肯定站在你这边，说揍死我个负心汉。”他顿了顿，补充道，“不过无论那是什么样的生活，我都希望其中有我。”
薛君意感动得说不出话来。她何其有幸，能遇到这样一个男子，不仅爱她，更懂得她。
薛君意点点头，“你放心，我会的。”
窗外，雪花又开始飘落，纷纷扬扬，覆盖了庭院中的一切。
暖阁内，两颗心却靠得前所未有的近。
薛君意像是想到了什么，突然认真严肃地说“订亲可以，但是我们必须约法三章！”
“好好好好，你要怎么样，我都依你！”纪连枝点头。
“第一，发乎情，止乎礼不能越界！”薛君意认真地说。
“同意。”纪连枝点头。
“第二，忠诚是基本，但是不是加分项。一次不忠百次不用。”薛君意认真地看着他眼睛说。
纪连枝点头“好。”
“第三，事事以我为先，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我说的不对也要以为我先，你可以迂回告诉我我不对。”薛君意叉着腰。
纪连枝笑着说“知道了，女霸王。”
两个人说说笑笑，暖阁里面暖意都快扑出来了。
底下的于莲娇和薛老五对视一眼，看了看暖阁的动静，相视而笑，感觉确实是好事将近了。
寒雾漫过枯枝，霜花缀满窗棂。朔风卷着碎雪掠过旷野，枯木裹着白霜静立，屋檐垂着冰棱，天地间一片清寂，唯有暖阳偶尔穿透云层，洒下细碎的暖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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