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刮得紧,卷着枯草碎屑扑在窗纸上,发出细碎的“沙沙”声。
薛君意刚把熬好的姜汤倒进粗瓷碗,就听见外间传来“哐当”一声轻响——那是她白日里放在院角的炭盆,特意用青石压着防风,怎么会倒?
“姑娘,炭撒了一地!”丫鬟芙蓉裹着厚棉袄跑进来,冻得鼻尖通红,“地上还沾着些湿泥印子,不像是咱们院里的土,倒像是……像是隔壁李家墙根下那种黑泥。”
薛君意握着碗的手指紧了紧,姜汤的暖意都压不住心底的凉。
前日她晾在院里的棉靴,隔天鞋尖就多了个破洞,像是被什么东西戳穿的;昨儿给于莲娇熬的银耳羹,端去时竟尝出些苦涩,后来才发现窗台上落了半片晒干的苦艾——这些事桩桩件件都透着古怪,偏生没抓着半点实据。
她走到院门口,借着廊下昏黄的灯笼光往外看。隔壁李家的院门虚掩着,门缝里漏出一点微弱的烛火,隐约能听见里面传来压低的笑声。
风又起了,卷着寒气往衣领里钻,薛君意忽然想起白日里李婶路过时,特意攥着她的手说“天寒地冻的,姑娘家要多添衣”,那时她只当是邻里关切,此刻想来,那话语里的热络,倒像是裹着冰碴的。
芙蓉蹲在地上捡炭,忽然“呀”了一声:“姑娘你看!这炭块上还缠着根红绳,跟李家姑娘前日系在发间的那个一模一样!”
薛君意低头看去,果然见一块焦黑的炭上,缠着半截褪色的红绳,在昏暗中格外扎眼。
她没说话,只弯腰将那炭块捡起来,指尖触到炭的余温,心里却冷得像浸在冰水里——这寒夜漫漫,比起屋外的冷风,隔壁那藏在暗处的心思,才更让人彻骨生寒。
薛君意攥着那截缠红绳的炭块,掀帘进了正屋。于莲娇正就着烛火缝补衣裳,见女儿脸色发白,忙放下针线迎上去:“这是怎么了?手怎么冰成这样?”
薛君意将炭块放在桌上,把炭盆倾翻、棉靴破洞、银耳羹掺苦艾的事一一说清,末了声音发颤:“娘,李婶平日看着热络,怎么会……”
于莲娇指尖摩挲着炭块上的红绳,眉头微蹙却没半分惊讶。
她拉过薛君意的手揣进自己暖炉旁,轻声道:“你当娘没察觉?前几日晒的被褥,收时总少一角棉絮;给你熬的阿胶糕,隔天罐口就多了道牙印——不过是没点破罢了。”
见薛君意睁大眼睛,于莲娇又道:“李家小子想让你爹把你嫁给他,但是咱家已经和纪家是准亲家了,他们求而不得便动了这些歪心思。你若闹开,倒显得咱们小家子气;可若不防着,指不定哪天要吃大亏。”她取过柜里的铜锁,“往后院里东西都锁好,吃食先让芙蓉尝一口。至于李家,娘自有法子让他们知道,咱们薛家不是好拿捏的。”
烛火跳动,映着于莲娇沉静的眉眼,薛君意心里的寒意渐渐散了,只觉握着娘的手,暖得很。
雪粒子敲在窗纸上,沙沙作响,像是无数细碎的冰凌子刮着人的心。
于莲娇拥着半旧的锦被,倚在暖阁的窗边,望着隔壁李家那扇在风雪中吱呀作响的破木门,嘴角牵起一丝极淡、极冷的笑意。
“妄图攀扯我的君意,也不瞧瞧自家是个什么破烂门户。”她低声自语,声音湮没在炭盆里哔剥的轻响中。
她的女儿薛君意,那是早已被京城杏林世家、未来太医院院正纪家看中的人,这两家家长都见过面了,虽然没有明说,但是看着两个孩子,估摸着只等来年开春便要行文定之礼。
那李家,不过是隔壁一处陋院里的破落户,那李家阿达,獐头鼠目,竟也敢肖想她的君意?
前次谋娶不成,暗地里使了些下作手段,想败坏君意名声,虽未得逞,却也让于莲娇心里结结实实地记下了一笔狠的。
这口气,她咽不下。
如今,是时候让他们自食其果了。
她拢了拢衣裳,唤来心腹婆子,低声吩咐了几句。
不过半日功夫,一个“无意”中透露的消息,便顺着墙根,精准地递到了李家婆子的耳朵里——京都北边永平坊,有户姓周的人家,家里有个待嫁的女儿,虽说家道中落了些,但姑娘品貌端正,更紧要的是,那周家姑娘的舅舅在南方做个八品小官,虽远水解不了近渴,说出去却颇能唬一唬李家这等眼皮子浅的。
消息入了李家的门,便如一块肥肉丢进了饿狼窝。
“当真?”李婆子那双浑浊的眼睛瞬间亮了,扯着自家男人的袖子,“他爹,你听见没?周家!还有个做官的舅舅哩!”
李老汉吧嗒着旱烟,眉头皱着:“北城?听着远了点……”
“远什么远!”李婆子急道,“咱阿达这般年纪,好的攀不上,差的你又看不上,这周家不正合适?有点底子,又不至于太高攀不起。若真成了,咱家岂不是也跟官家沾了亲?”她越说越激动,仿佛已经看见儿子穿着光鲜,与那官家亲戚把酒言欢的场景。
角落里,李家姑娘李小草正低着头缝补一件旧衣,闻言,手下的针猛地一刺,指尖瞬间冒出血珠。
她下意识将手指含进嘴里,一股铁锈味蔓延开。周家?她心头一跳,那周家……不是有个儿子叫周文远么?那个曾在庙会上帮她拾起过散落香囊的温润书生,那个她偷偷藏在心底,念了许久的名字。娘他们……是想让哥哥娶周家的女儿?
她不敢插话,只竖着耳朵听。
果然,李家阿达被说动了心。
他本就因薛家婚事不成憋着口气,如今有个“官家背景”的周姑娘,立刻觉得是桩极有脸面的婚事,催着父母赶紧去打听。
李婆子动作麻利,第二日便舍了几个铜板,托了个常在北城走动的货郎去探风。
货郎带回的消息更是让李家人心痒难耐——周家姑娘据说确实贤惠,周家虽不富裕,却也讲究体面。
“体面人家,彩礼怕是……”李老汉还有些犹豫。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李婆子一拍大腿,“咱们这些年省吃俭用,也攒了些,再……再把小草的事儿定下来,收些彩礼,凑一凑,总能行!”
“哐当”一声,李小草手里的针线筐掉在了地上,针头线脑撒了一地。
她猛地抬起头,脸色煞白如纸:“娘!你说什么?我的事?定什么?”
李婆子正在兴头上,被女儿这一打断,很是不耐:“嚷什么嚷!姑娘家大了自然要说亲。
西街那开棺材铺的张老鳏夫前些日子不是托人来问过?虽说年纪大了点,死了两个婆娘,但家底厚实!你嫁过去,吃穿不愁,还能帮衬你哥娶媳妇,正好!”
棺材铺的张老鳏夫?那个一身木头屑子味、眼神浑浊的老头?
李小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浑身血液都冻住了。
为了哥哥娶媳妇,就要把她卖给那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子?就为了那点彩礼钱?
“我不嫁!”她尖声叫道,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死也不嫁!”
“反了你了!”李婆子霍地站起,指着她的鼻子骂,“婚姻大事,父母之命!由得你挑三拣四?你哥的婚事要紧,那周家是好人家,错过了你赔得起吗?”
“周家?周家是好人家,所以就要把我往火坑里推?”李小草积压多年的委屈和怨恨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你们眼里只有儿子!哥哥是宝,我就是根草!随便找个阿猫阿狗都能把我打发了!那张老鳏夫是什么人,你们不知道吗?你们这是卖女儿!拿我的血肉去给哥哥换前程!”
她气得浑身发抖,眼泪却不争气地涌了上来:“从小到大,什么好的都是哥哥的,我连件新衣裳都难得有!如今为了那不知所谓的周家女,连我的终身幸福都要搭进去!你们还是不是人?有没有把我当人看!”
“啪!”李婆子一个耳光狠狠扇在她脸上,“小贱蹄子!敢这么跟爹娘说话!白养你这么大了!养只鸡还能下蛋,养你就是个赔钱货!如今能为家里出份力,是你该做的!”
李小草捂着火辣辣的脸颊,看着母亲狰狞的面孔,父亲沉默的默认,哥哥那事不关己甚至带着点嫌她碍事的眼神,心彻底死了。
那点对周文远朦胧的念想,此刻也成了尖锐的讽刺。
原来在父兄的盘算里,她连这点微末的念想都不配拥有,只是可以用来交换的物件。
“好!好!你们不把我当人,也别怪我让你们不好过!”她嘶喊着,像是被困在绝境的小兽,爆发出惊人的力量。
她猛地冲向桌边,抓起上面那只粗陶茶壶,狠狠摔在地上!
“哐啷!”碎片四溅。
“疯了!疯了!”李婆子尖叫着去拉她。
李小草却不管不顾,一把推开她,又抄起条凳砸向水缸。
“轰隆”一声,水缸破裂,浑浊的水流了一地。
她红着眼,见什么砸什么,碗碟、簸箕、甚至门口那半袋杂粮,都被她掀翻、踢散。屋子里顿时一片狼藉,鸡飞狗跳。
“我的碗!我的粮食!你这作死的孽障!”李婆子捶胸顿足,扑上来撕打。
李老汉和李阿达也慌了神,试图制住状若疯魔的李小草。
可李小草力气出奇的大,又抓又咬,状若疯虎,一时竟谁也近不了身。
“我不活了!大家都别活!你们毁了我,我也毁了你们这个家!”她一边砸,一边哭骂,字字泣血,“你们等着!等着人财两空!”
混乱中,谁也没注意到,李小草趁机蹿回自己那间狭窄的柴房,从炕席底下摸出一个藏得严严实实的小布包,迅速塞进怀里。然后,她趁着父兄还在收拾满屋狼藉,李婆子坐在地上哭天抢地的空当,猛地拉开那扇破木门,一头扎进了门外漫天的风雪里,瞬间不见了踪影。
等李家人反应过来,早已追之不及。
“跑了!这死丫头跑了!”李婆子瘫在地上,拍着大腿嚎哭,“我的钱!我攒了半辈子的钱啊!都被她偷走了!”
原来,李小草砸东西是假,制造混乱偷走家中所有积蓄才是真。
那笔钱,是李家预备给阿达娶亲,以及日后生活的全部指望。
李家顿时乱成了一锅滚开的粥,哭喊声、咒骂声、摔打声,在风雪交加的傍晚格外刺耳。
而此刻,永平坊周家派来“悄悄”打听李家情况的人,正巧将这鸡飞狗跳、姑娘携款逃跑的一幕尽收眼底。
那来人皱了皱眉,啐了一口,转身回去禀报。
“老爷,夫人,那李家万万结亲不得!穷酸便罢了,家风如此不堪!姑娘竟如此泼辣忤逆,还敢偷了家中所有钱财跑掉!这等人家,若是沾上,只怕后患无穷!”
周家老爷和夫人闻言,脸色铁青。
他们本就觉得李家门第低了些,若非听信了那“未来可能与官家沾亲”的传闻,根本不会考虑。
如今眼见这般丑态,更是厌恶至极。
“岂有此理!这等人家,也敢肖想我家女儿?回绝了!立刻回绝!以后不许他们再登门!”周老爷拂袖怒道。
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李阿达的婚事彻底黄了。
不仅如此,李家在这片街坊也彻底没了脸面,成了人人嘲笑的对象。
女儿跑了,钱财没了,亲事吹了,真正的鸡飞蛋打。
风雪愈发大了,扑簌簌地覆盖了整个世界,也仿佛要掩埋掉所有的腌臜与不堪。
李家那小院里,再无往日哪怕虚假的平静,只剩下穷途末路的绝望和互相埋怨的咒骂。
不过几日,那扇破木门上便贴上了“吉屋出售”的红纸。
又过了些时日,李家人灰头土脸地拖着寥寥几件行李,悄无声息地消失在了巷口,不知去向。
暖阁里,于莲娇听着下人的回禀,慢条斯理地拨弄着鎏金手炉里的香灰,唇角那丝冷意,终于化开,成了毫不掩饰的快意。
窗外,雪下得正紧,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纪连枝站在街角看不见他的地方,对着那个房子勾起嘴角。
原本想着自己出手的,没有想到于莲娇,他的好岳母,也不是个吃素的。
灵芝凑上去,“少爷,这个房子也买了吗?”
“买了,安排老实点的人住进去,别叨扰我岳丈岳母,还有阿意的小日子就好。”纪连枝丢下这句话,就好心情地转身往回走。
灵芝耸耸肩,这八字还没一撇,岳丈岳母就喊起来了。
但是耸归耸,灵芝还是麻利地去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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