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碎雪,拍得将军府暖阁的菱花窗沙沙作响。
薛君如裹着银狐毛斗篷,半倚在铺了厚厚锦褥的软榻上,指尖无意识划过暖炉上錾花的铜纹——近来胎象渐稳,只是冬日漫长,总觉少些鲜活意趣。
“姐姐可是闷得慌?”门帘被轻轻打起,带进来一股冷香,薛君意捧着个描金漆盒先进来,身后跟着薛碧君和薛君宝,手里还提着个冒着热气的食盒。“我们几个寻了些有趣的物什,保准你会喜欢。”薛碧君笑着说。
薛君意掀开漆盒,里面并排放着三个白瓷小罐:一罐是西域贡的胭脂红蔻丹,一罐掺了珍珠粉的莹白膏,还有一罐浸了玫瑰露的浅粉浆。“这蔻丹是宫廷特供的,加了温养的当归汁,孕妇用着也无碍。是前些时候太子妃给我的,我也一个人用不了这许多,所以打算拿来给姐妹们用用。”她拿起银簪,挑了点胭脂红,轻轻点在薛君如的指甲上,“你瞧,这颜色暖融融的,比冬日的红梅还俏。”
薛碧君也凑过来,打开食盒,里面是刚炖好的冰糖炖雪梨:“染甲费些时辰,先喝口暖汤润润。我还带了晒干的凤仙花,若君如想试试古法染甲,回头让丫鬟用明矾和酒调了,颜色虽慢些,却更持久。”
暖阁里炭火烧得正旺,铜炉上的银壶咕嘟咕嘟冒着热气。
薛君如看着指尖渐渐染上的绯红,又瞧着姐妹俩叽叽喳喳讨论颜色的模样,只觉心底的暖意比炉火烧得更盛。
薛君意给她染完一只手,又闹着让薛碧君试试莹白膏:“你皮肤白,涂这个定像覆了层薄雪,配你新做的月白袄子正好。”
窗外的雪还在下,暖阁内却满是笑语。
薛君如轻轻蜷了蜷染好蔻丹的手指,那抹鲜活的红,像极了寒冬里悄悄绽露的春信,让这漫长冬日也变得生动起来。
寒雪敲窗时,薛君如发现薛君宝手里提着衣箱,薛君宝笑着将箱盖一掀,满是软绒暖意。
“三姐姐,我给你和两个小外甥外甥女各做了三身衣裳,快瞧瞧合心意不。”
给薛君如的是三身宽袖襦裙,一身石青撒花软缎,缀着细白绒边,衬得她面色莹润;一身杏粉织锦,腰侧缝了暗扣方便调节松紧;还有一身月白棉裙,里子填了轻盈的鸭绒,暖而不沉。“你如今身子沉,这几件都不用束紧腰,走动也自在。”
给腹中双胎的小衣裳更精巧,皆是软乎乎的细棉布。
第一套是浅红与浅蓝的虎头袄裤,绣着圆眼睛虎头,缀着小小的绒球;第二套是鹅黄与粉白的连体衣,袖口脚口都缝了收束的抽绳,防风又软和;第三套最是别致,是两件浅绿小袄,襟上绣着并蒂莲,“愿两个小家伙像这莲花似的,亲近又康健。”
薛君如抚着小袄上细密的针脚,指尖泛暖。
窗外雪落无声,屋内姐妹们对着衣裳絮语,那一件件绣着心意的衣物,裹着冬日里最妥帖的温柔。
“多谢你,四妹妹。”薛君如勾起嘴角,美丽的脸庞上多了一些母性的温柔。
腊月里连着几日放晴,檐角的冰棱子滴滴答答化着水,倒比前些日子飘雪时更冻人些。
薛君如的屋子里却暖融如春,炭盆里埋着的几个芋头已然透了香,混着案头那瓶绿萼梅的冷香,丝丝缕缕,缠绕在一处。
“大姐姐,你倒是再说说嘛,”排行第四的薛君宝手里还攥着件正在锁边的杏色棉比甲,针线活计不停,只抬起一双亮晶晶的眼,瞅着坐在窗下的大姐薛碧君,“大哥同那位苏姑娘,后来又如何了?”
薛君如一听,来了兴趣“苏姑娘?谁呀?”
薛碧君一身靛蓝棉裙,外头罩着件半旧的石青色素面杭绸斗篷,通身上下并无多余饰物,只眉宇间带着几分讼师独有的利落与沉稳。
她闻言,唇角弯了弯,尚未答话,坐在她旁边翻着一卷《刑律》的薛君意先笑了:“四姐姐这耳朵,怕是比那顺风耳还灵些,前日才听了个开头,今日就惦记着下文了。”
坐在几人中间的薛君如也抬起头,她面前摊着一本自订的册子,封皮上写着“京华异闻录”几个娟秀小字,是薛君意拿来给薛君如解闷的。
薛君如此刻眼中闪着要凑热闹的光:“大姐姐快说,我这可等着呢。大哥那般端方持重的一个人,竟也会为了女子牵肠挂肚,这里头定有文章。”
薛碧君将手里捧着的暖手炉转了转,眼里漾起些许暖意,又带着点无奈:“你们这几个丫头,净拿你们大哥打趣。他如今在刑部侍郎的位置上,不知多少双眼睛盯着,行事更需谨慎。” 她顿了顿,见妹妹们都眼巴巴望着,才缓声道:“其实也无甚特别的,不过是因一桩‘奴仆欺主’的案子,我接了苏姑娘的诉状,往来查证时,你大哥从旁协助了些。”
薛君意闻言,放下书,迅速拿起薛君如房间里的笔墨,笔尖一顿,立刻在纸上写下“刑部侍郎薛兰昭巧助弱女,落魄千金苏氏含冤得雪”一行字,自己瞅了瞅,又觉得太过直白,笑着摇了摇头。
“那苏姑娘,究竟是怎样一个人?”薛君如放下书卷,也生出几分好奇。
她性子沉静,平日里养胎不是看书便是帮着简单料理些家事,对这些大哥或者外面之事,远不如妹妹们热络,但事关自家兄长,总要多问一句。
薛碧君沉吟片刻,似在斟酌词句:“她姓苏,闺名一个‘婉’字。人如其名,模样是顶好的,不是那种秾丽之美,是清清淡淡,像……像这瓶里的梅花,看着柔弱,骨子里却有一股韧劲儿。她亲娘去得早,是跟着祖父祖母长大的。她爹……唉,续娶了夫人后,便成了后爹,那继母又生了一双儿女,更是将她视作眼中钉,在外头没少败坏她的名声。幸而苏家老太爷和老夫人是极护短的,一怒之下,索性撕破脸,带着她搬出来单过了。”
薛君宝听得入神,连针线都停了下来,叹道:“也是个可怜人。”
“可怜倒也不尽然,”薛碧君微微摇头,“有祖父祖母如此回护,已是她的福气。且她性子并不懦弱,那日上堂,面对那起子刁奴,条理清晰,不卑不亢,连当时还在任上的我哥,也就是府尹大人都暗暗点头。也难怪……”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笑了笑。
也难怪大哥会对她另眼相看。
这话不必明说,在座的姐妹心中都已了然。
薛君意笔下刷刷不停,已勾勒出一个“虽身处逆境,却不失风骨”的孤女形象,心中盘算着该如何将这段相遇写得既合情理又不落俗套。
……
两日后,天色再次阴沉下来,北风卷着细碎的雪沫子,吹得人脸颊生疼。
薛君宝因要替大姐薛碧君量体裁衣,顺道去她常去的“锦绣阁”选几块时新料子,薛君意闲来无事,便也跟了去,美其名曰“采风”。
从“锦绣阁”出来,已是午后。雪下得密了些,姐妹俩裹紧了斗篷,沿着积了薄雪的青石板路往回走。
途经离薛碧君住处不远的一座小石桥时,薛君意眼尖,猛地拉住薛君宝,闪身躲到桥头一株叶片落尽的老槐树后。
“四姐姐,你看那边。”薛君意压低声音,手指悄悄指向桥对面。
薛君宝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桥那头停着一辆青帷小车,车旁站着两人。
男子身披一件藏蓝色大氅,身姿挺拔,正是她们的长兄薛兰昭。
他身旁站着一位穿着月白绣梅花纹样斗篷的女子,兜帽边缘露出一圈柔软的风毛,衬得一张脸莹白如玉,眉眼间果然如薛碧君所说,带着几分清愁,几分疏离,却又在看向薛兰昭时,流露出不易察觉的依赖。
“那就是苏婉姑娘了。”薛君意在薛君宝耳边悄声道。
隔着一段距离,听不清两人在说些什么。
只见薛兰昭微微低着头,神情专注地听着苏婉说话。
苏婉手中似乎捧着一个小巧的手炉,说着说着,轻轻咳嗽了几声。
薛兰昭立刻解下自己身上的玄色大氅,动作自然地披在了苏婉那件月白斗篷之外。
他的动作很快,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稳妥。
苏婉似乎愣了一下,抬起眼看他,雪光映照下,她颊边飞起一抹极淡的红晕,想要推拒,薛兰昭却已抬手,细心地将大氅的带子为她系好。
那玄色大氅几乎将苏婉整个裹住,更显得她身形纤细。
薛兰昭穿着官袍时的威严,此刻尽数化为了温和。
他又从怀中取出一个油纸包,递给苏婉。
薛君宝眼尖,认出那是南街“李记”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她们姐妹都爱吃,没想到大哥那般严肃的人,竟也会买这些小姑娘的零嘴儿。
苏婉接过,低头轻轻嗅了嗅,唇角弯起一个浅浅的弧度。
风雪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温柔起来。
他没有多做停留,只又嘱咐了几句,便看着她由丫鬟扶着上了小车。
青帷小车缓缓驶离,薛兰昭仍立在桥头,目送着马车消失在雪幕深处,方才转身,朝着薛府的方向走去,藏蓝色大氅给了人,他只着一身深蓝棉袍,走在风雪里,背影却不见丝毫瑟缩。
直到兄长走远了,薛君宝和薛君意才从老槐树后转出来。
“瞧见了没?瞧见了没?”薛君意激动地扯着薛君宝的袖子,眼睛亮得惊人,“‘肃肃刑部郎,风雪赠衣袍’,这情节写进书里,谁能不爱看?”
薛君宝却还沉浸在方才那静谧的一幕里,她喃喃道:“大哥……原来也有这样细致体贴的时候。” 她是个手艺人,观察事物更注重细节,“他那大氅,是前些日子我亲手挑了那块厚实的藏蓝色江绸做的,内里絮了上等丝棉,最是挡风保暖。他竟就这么脱给了苏姑娘……”
“这说明大哥是真心疼惜苏姑娘,”薛君意挽住她的胳膊,两人踏着薄雪往薛碧君处走,“你想想,大哥平日在家,对我们自是好的,可何曾这般……这般小心翼翼过?我方才瞧着他给苏姑娘系带子,那眼神,柔得能滴出水来。”
薛君宝点点头,心中也为那苏姑娘感到一丝欣慰。
她想起苏婉那清减的身形,回头得空,或许该为她裁一件合身的衣裳,大哥定然是欢喜的。
……
晚间,姐妹几个又聚在将军府薛君如的房里做针线、看书。
炭盆里的火噼啪作响,将姐妹们的脸庞映得微红。
薛君宝便将下午在石桥边所见,细细说与薛君如和薛碧君听。
薛碧君听完,并不惊讶,只微微一笑:“他倒是会疼人。”
她手中正在核对一份案卷副本,头也未抬,“前日我去给三叔三婶请安,隐约听三叔提了一句,说我大哥前几日休沐,特意去拜访了苏家老太爷,请教了些前朝刑狱的典故。苏家老太爷虽已致仕,早年也曾任过刑部给事中,是真正的书香门第,只是后来家道中落了些。”
薛君如放下手中的书,若有所思:“如此说来,大哥是用了心的。苏姑娘有那样的祖父母教导,品性学识想必是好的,虽家世坎坷了些,但并非不明事理的小户女子。”
“正是这话,”薛碧君颔首,“咱们家虽是寒门出身,各自的父亲母亲将我们这些个儿女给拉扯大,如今大哥靠自己挣下前程,图的也不是攀附权贵。娶妻求淑女,门第倒在其次,关键是品性相投,能彼此扶持。我看那苏婉,外柔内刚,经历坎坷却不怨天尤人,与大哥倒是……相配。”
薛君意伏在书案上,奋笔疾书,闻言插嘴道:“我今日见了那苏姑娘,虽只远远一眼,却觉得她像……像一株雪里的兰草,看着柔弱,风骨却存。和大哥站在一处,一个沉稳如山,一个清雅若水,好看得紧。”她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等我写成了这话本子,定要先给大哥瞧瞧。”
“你呀,”薛君如嗔怪地看了她一眼,“可别胡乱写些有的没的,仔细大哥知道了罚你抄书。”
薛君意吐了吐舌头,笔下却不停“大哥看似严厉,其实就是个纸老虎,我才不怕他。”
其他几个姐妹见此,笑着摇头。
窗外,北风呼号,卷着雪花扑打着窗纸。
屋内,暖意融融,姐妹们的低语和笑声,混着芋头的甜香与梅花的冷芬,织成一幅温馨的画卷。
薛君宝拿起手边快要完工的杏色比甲,心里盘算着,明日就去找找,有没有适合苏姑娘颜色和气质的料子,或许,该用那匹新得的雨过天青色的软罗,给她做一件春衫,等到来年开春,冰雪消融,万物复苏之时,或许……便能用上了。
她想着那情景,嘴角不由也浮起一丝恬静的笑意。
这寒冬虽冷,却似乎因着这一点悄然滋长的情意,和姐妹间暖心的默契,变得不再那么难熬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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