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家四房那个只会穿针引线的丫头，竟被王爷王妃瞧上了？
皇帝清醒刚没过多久，便召了王爷入宫，言语间透着对这门婚事的试探。
消息传到薛家时，薛老四吓得从椅子上滑了下来，杜兰兰手里的茶盏碎了一地。
“去、去请大伯！”杜兰兰声音发颤，“这事得让老大拿主意！”
而王府内，南宫云都正摩挲着那块准备用来定亲的玉佩，眼神温柔似水——他的小裁缝，终于要成为他的世子妃了。
……
腊月里的风，像是浸了冰水的刀子，刮过北地肃杀的平原，直钻进人的骨头缝里。
京都裹在一片素白之中，琉璃瓦上积了厚雪，朱红宫墙也失了几分颜色，唯有各府邸门前新挂的绸缎灯笼，透出点即将熬到年关的、勉强的暖意。
将军府的西南角，一处僻静却收拾得极为干净的小院内，炭火烧得正旺，偶尔噼啪一声，炸开一点暖星。
薛君宝坐在窗前，指尖捏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银针，针鼻里穿过一缕极正的石青色丝线，正全神贯注地，为一件铺陈在膝上的男子锦袍，绣着暗纹云肩。
那是世子南宫云都的常服。
王爷和王妃前日才点头允了婚事，说只等开了年，便遣官媒上门，行六礼，直接迎娶。
这消息被王府上下捂得铁桶一般，一丝风也没透出去。
王爷沉着脸吩咐过，世子娶亲，是王府家事，不必闹得满城风雨，凭白惹人议论。
王妃则拉着她的手，温言道：“好孩子，委屈你先担个‘寒门’的名头，日后，自有你的尊荣。”
君宝微微颔首，当时并未多言。
她心里清楚，王爷王妃肯点头，一半是世子坚持，另一半，是他们被自己征服的。
虽然她内心还是对这桩亲事非常得没底。
她观察王爷王妃瞧在眼里，虽未有过多的夸赞，但那目光里的审视，终究是可能心里多少还是有点不满。
针尖在光滑的缎面上起落，精准无误。
她喜欢这种掌控感，丝线经纬之间，自有她的天地。
想起南宫云都，那个在外人面前矜贵疏离，在她这儿却时常显得有点孩子气的世子爷，昨日悄悄塞给她这块羊脂玉佩时的模样，耳根竟有些泛红。
“拿着，”他声音压得低，眼神却亮得灼人，“不是什么稀罕物，但……是我出生时，皇祖父赏的。”
玉佩触手温润，雕着盘龙翔云，象征着皇室宗亲的身份。
此刻，这玉佩就贴在她胸口，隔着冬衣，也能感到那一小片熨帖的暖意。
窗外是凛冽的寒冬，她指间是冰凉的丝线，唯有心口这一点暖，真实得让她指尖都微微发颤。
她抿了抿唇，将最后几针绣完，利落地打了个结，咬断线头。
然后，铺开一张素笺，研墨，提笔。
“父母大人膝下，敬禀者：女在京中一切安好，勿念。今有要事禀告……”她写得极慢，字迹端正，力求将这件足以掀翻薛家屋顶的大事，说得尽可能平缓些。
只说蒙王爷王妃青眼，世子亦属意，已定下名分，只待年节过后，官府行文，便……便来迎娶。
写到最后几字，笔尖终究还是顿了顿，一滴墨险些晕开。
她深吸一口气，稳住手腕，方才落款，封缄。
唤来将军府，薛君如安排给她的寡言少语的，但是手脚麻利的小丫鬟，吩咐务必尽快送回橙琉老家去。
……
皇帝清醒过来，但是宫里却无多少喜庆气氛。
御书房内，地龙烧得极暖，熏笼里燃着清雅的龙涎香。
皇帝穿着一身常服，正拿着一把小银剪，慢条斯理地修剪着一盆墨菊的残枝。
南宫霸晖垂手立在下方，眼观鼻，鼻观心。
“皇弟，”皇帝放下银剪，拿起温热的湿帕子擦了擦手，声音听不出喜怒，“朕听说，云都的婚事，定了？”
南宫霸晖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回陛下，只是臣与内子初步有些想法，尚未定论。陛下日理万机，怎敢以此等微末家事相扰。”
“微末家事？”皇帝轻笑一声，走到御案后坐下，目光落在南宫霸晖身上，带着探究，“云都是朕的侄儿，是王府的世子，他的婚事，怎会是微末家事？朕听闻，选的是一位……姓薛的姑娘？橙琉人士，家中行四，乃一民间裁缝？”
他语调平缓，字句却清晰无比，显然早已将底细摸清。
南宫霸晖背脊渗出细汗，知道瞒不过，只得躬身道：“陛下明鉴，确是如此。此女虽出身寒微，但性情温良，手艺精巧，内子甚为喜爱。云都那孩子……也执意如此。臣想着，世子妃不必非是高门贵女，家世清白，品行端方即可，倒也省了朝中诸多牵扯。”
“哦？”皇帝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皇弟倒是想得开。朕只是好奇，以王府门第，何至于此？莫非……是这薛家女有何过人之处，或是薛家背后，另有依仗？”他顿了顿，声音略沉，“皇弟当知，如今朝局虽稳，但各方心思不断。联姻一事，最是敏感。王府避开了所有世家，独独选一寒门，难免让人多想啊。”
这话已是极重的试探。南宫霸晖立刻撩袍跪倒：“臣万万不敢！臣一家深受皇恩，唯知忠君报国，绝无二心！择此女，实因小儿女情意，加之她于内子有救命之恩，绝无半分结党营私之念！望陛下明察！”
皇帝看着他伏低的背影，半晌，才淡淡道：“皇弟言重了，快请起。朕不过，简单问一句。毕竟我们皇家的亲事从来都是隆重的，总不好因为一个人坏了规矩。既然皇弟与弟妹都已认可，云都自己也愿意，朕岂会做那恶人？只是……”他话锋一转，“此事毕竟有些惊世骇俗，消息既已传出，朝野难免议论。皇弟还需早做准备才是。”
“臣……遵旨。”南宫霸晖起身，内里的中衣已被冷汗浸湿。
皇帝知道了，而且显然不甚满意。
这桩他本想悄悄办了的婚事，终究是纸包不住火。
……
几乎是皇帝召见南宫霸晖的同一时间，那封由将军府仆役快马加鞭送出的信，抵达了橙琉，薛家。
橙琉今年的雪下得很大，屋檐下挂着冰凌，路上泥泞冻结。
信送到薛老四家时，杜兰兰正端着一碗刚熬好的白粥，准备喂给床上有点些许咳嗽发热的薛嘉君。
薛老四则蹲在门槛上，望着地面发呆，家里冷冷清清的，薛昭纯已经到家了，但是感觉少了薛君宝，家里也不是特别热闹。
送信的是个面生的汉子，骑着头骡子，丢下信，一句“将军府来的”，便调头走了，留下一股烟尘。
“将军府？”薛老四愣愣地接过那封材质明显不同的信，手有些抖。
虽然知道自己家里的三侄女儿嫁得好，但是毕竟他们家家道中落，都是些地里刨食的农夫，庄稼汉，生意人，或者木匠之类的底层老百姓，薛老四见过最大的官儿也就是县令，何曾跟“将军府”扯上过关系？
杜兰兰也放下粥碗凑过来，两口子都不识字，只好拿给床上的薛嘉君来念。
薛嘉君念到“蒙王爷王妃青眼”，“世子属意”，“迎娶”等字眼时，薛老四的眼睛越瞪越大，呼吸越来越急促。
“啥……啥？！”他猛地站起来，只觉得一股血直冲头顶，脚下被那门槛一绊，“咕咚”一声，竟直挺挺地从门槛上滑坐下来，一屁股跌坐在冰冷的泥地上，手里的闲来无事嚼着的馍馍滚出老远。
杜兰兰更是“啊呀”一声尖叫，手里那碗温热的粟米粥脱手落下，“啪嚓”一声，粗陶碗摔得粉碎，浑浊的粥液溅得到处都是。
屋里玩自己的薛昭纯被惊动，连声问：“咋了？出啥事了？”
杜兰兰却顾不上了，她脸色煞白，浑身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看着还瘫坐在地上、双目发直、只会“嗬嗬”倒气的丈夫，猛地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指甲几乎掐进他肉里，声音尖利得变了调：
“去、去请大伯！快！快去请老大来！这事……这事得天塌了！得让老大拿主意！”
薛老四被她这一抓一吼，似乎回了点魂，连滚带爬地站起来，也顾不上拍打身上的尘土，踉踉跄跄就往外冲，直奔他大哥薛老大家。
薛老大是薛家的掌事人，也是薛氏一族眼下最有头脸、最有主意的人。他读过几年私塾，识文断字，为人最是精明，甚至可说有些狡黠，家里头，族里头大小事务，婚丧嫁娶，田土纠纷，没有他不管的，也总能从中捞到些好处。但薛家老四清楚，真遇到这种关乎整个薛家门户、乃至性命的大事，他这个大哥，反而是最靠得住的。因为他把“薛家”的颜面和利益，看得比什么都重。
薛老大正在自家还算齐整的堂屋里，拨拉着算盘珠子，核算今年佃户们该交的租子。
见薛老四魂不守舍、一身狼狈地冲进来，眉头就先皱了起来：“老四？你这像什么样子！天塌了？”
“大、大哥！真、真天塌了！”薛老四舌头打结，话都说不利索，直接把那封信塞到薛老大手里，“君宝、君宝那丫头……她、她要嫁进王府了！王府啊！”
“什么？！”薛老大手一抖，算盘珠子哗啦一响。
他猛地夺过信，迅速扫了一遍，脸色瞬间变得凝重无比，之前的从容消失殆尽。
他反复看了三遍，每一个字都像是在他心上敲了一锤。
“王爷……世子……迎娶……”他喃喃念着这几个词，背着手在堂屋里急速地踱起步来，鞋底摩擦着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胡闹！简直是胡闹！”他突然停步，低吼一声，额上青筋隐现，“她一个乡下丫头，何德何能？王府那是什么地方？那是龙潭虎穴！攀这样的高枝，是福是祸还不知道呢！一个不好，就是灭门之祸！”
他想到的是皇帝，是朝堂，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权贵。
薛家小门小户，凭什么承受这等“殊荣”？
“那、那怎么办？退、退掉？”薛老四六神无主。
“退？”薛老大瞪了他一眼，“王府开了口，是你想退就能退的？那是抗旨不尊！”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算计和忧虑交织的光芒。
良久，他猛地一跺脚，像是下定了决心。
“这事太大了，我也拿不准。”他沉声道，声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迟疑，“去家庙！开祠堂旁边的侧殿，点上灯！我得去问问祖宗！听听祖宗的意思！”
所谓侧殿，不过是薛家家庙旁边一间更小、更昏暗的屋子，里面供奉着薛氏祖上寥寥几位有功名，出了名的聪慧的先祖牌位。
平日紧闭，只在祭祖或族中有大事决断时，才会开启。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雪沫，扑打着家庙陈旧的门窗。
薛老大独自一人，跪在冰冷的蒲团上，面对着香烟缭绕中那几个模糊的牌位，久久无声。
而在遥远的京都，王府世子的书房内，南宫云都屏退了左右，指尖正反复摩挲着腰间那块盘龙玉佩，想着那个在灯下专注穿针引线的身影，眼神温柔似水，唇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笑意。
他的君宝，他心心念念要娶的人，终于快要名正言顺地站在他身边了。
窗外的雪，还在不知疲倦地下着，覆盖了朱门，也覆盖了寒户。
这一夜，有人跪求祖宗启示，心乱如麻；有人抚玉思人，满怀憧憬。
而那深宫御案后的帝王，心思莫测。
一场因一桩看似不合时宜的婚事而掀起的波澜，才刚刚开始酝酿。
南宫霸晖看着南宫云都期待的傻样子，悄悄地放下偷窥的窗子。
冯如袅担忧地看着南宫霸晖。
南宫霸晖摇摇头，没有说话，直接握住她的手，往自己的院里走去。
窗外寒风呼啸，雪又厚了一层。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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