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值隆冬,北风卷着细雪,扑打在薛家小院的窗棂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屋内,炭盆烧得旺,驱散走一隅寒意。
薛君怜正趴在炕桌上,对着一块新得的靛蓝染布和几缕鹅黄丝线比划,小眉头微微蹙起,思索着如何在这冬日里搭出些鲜亮跳脱的意味来。
她虽出身寒门,机缘巧合下以稚龄成了橙琉小有名气的“穿搭弄潮儿”,凭借的正是这份与生俱来对色彩与搭配的敏锐。
“怜丫头,有你的信。” 刘英撩开厚布门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手中捧着一封颇为厚实的信函,“是从南边来的,瞧着……不像寻常人家用的笺纸。”
薛君怜眼睛一亮,立刻放下手中的活计。
南边来的,用这般讲究笺纸的,她只认识一位——便是那位来自多萝国的王爷,蓝天佑。
从蓝天佑回去之后,总之,此后便偶有书信往来,他会送来多萝国特产的绚丽布样、奇巧饰物,而她则会回赠一些自己搭配的服饰小画,或是在橙琉流行的花样解说。
两人年岁虽差的有点多了,差个十几岁,一个是不谙世事的寒门稚女,一个是尊贵优裕的异国王爷,却在“美”这件事上,生出些忘年的知交之感。
她接过信,触手便觉纸张柔韧,带着淡淡的、若有似无的暖香,并非中原常见的任何一种香气。
信封上用颇为俊秀的中原文字写着“薛君怜亲启”,落款处却用多萝国的文字勾勒了一个繁复的徽记,那是蓝天佑的王族印记。
拆开信,里面是摺叠整齐的数页信纸,用的竟是多萝国特产的“榕皮纸”,色泽微黄,纹理天然,坚韧非常。
信纸间,还夹着几片已然干透、却依旧色泽鲜艳的不知名热带花瓣,花瓣薄如蝉翼,形态奇异,红的如火,紫的如霞,与窗外皑皑白雪形成了鲜明对比。
薛君怜小心翼翼地拈起一片,放在鼻尖轻嗅,仿佛能闻到遥远南方那阳光与海风的气息,心头没来由地泛起一丝她这个年纪还难以名状的怀念——那是上次短暂做客多萝国时,烙印在记忆深处的温暖与斑斓。
她展开信纸,蓝天佑那已渐熟悉、略带异国风骨却又努力写得端正的笔迹映入眼帘:
君怜如晤:
见字如面。
北地寒风凛冽,冰雪覆城之时,我多萝国南边却正值一年中最宜人的时节。
暖阳如金,海风拂面,凤凰木花开似火,榕树气根垂拂如帘。
今日偶得闲暇,于王府花园凉亭中小憩,见侍女们身着新裁的纱笼,色彩明丽,翩跹而过,忽便想起你来。
想起你于服饰搭配之上那份超乎年龄的灵秀慧心,若在此地,见此景致,不知又能生出多少令人惊叹的巧思妙想。
近日,偶闻坊间有些关于贵国朝野的流言蜚语,似是……不甚太平。
京都之地,首当其冲,虽则传言未必尽实,然风起于青萍之末,小心总无大错。
你年纪尚幼,且离京都有些距离,虽说动荡影响不到你,但是我想着你许多姊妹都居于京中,一旦起波澜,怕影响到你,望务必珍重自身,若有纷扰,宜早做避让之想。我虽远在千里之外,亦心系你的安危。
故而,忽生一念,唐突提出,望你斟酌。
我欲以多萝国王府之名,郑重邀请你前来我国,举办一场专属于你的‘时装巡演’。你可将你心中所有奇思妙想,所有对美与时尚的见解,尽数在此地施展。
我国民风开放,热爱华服美饰,尤喜新鲜事物。无论是绫罗绸缎,还是棉麻葛布,在此地都能找到最懂得欣赏的目光。
我可为你提供一切所需——最好的工匠、最灵秀的模特、最宽敞的场地,以及,最多元且热情的观众。
让来自北地的清新之风,与南国的热烈斑斓在此交融,必能成就一番佳话。
尤其多萝国南边,四季常夏,绝无严寒之苦,你亦可免受风雪侵袭。
不知你意下如何?
盼复。
蓝天佑
谨书于多萝国 王城
薛君怜捧着信,反复看了两遍。
前面关于朝野动荡的隐晦提醒,她年纪小,虽隐约觉得不是什么好事,但感触不深,只记下了“要小心”的关怀。
倒是后面那关于“时装巡演”的邀请,让她的一颗心怦怦直跳起来。
“时装巡演”……这个词还是她从蓝天佑那里学来的。
在多萝国,人们庆祝节日或丰收时,常有盛大的歌舞和服饰展示,与她理解的“表演”有些类似。
她想象着,在那样一个阳光灿烂、繁花似锦的地方,将自己设计、搭配的衣衫,穿在身形窈窕、笑容明媚的多萝女子身上,走在众人面前,接受那些纯粹欣赏与赞叹的目光……那该是怎样一番光景?
远比她如今只是在纸上画图,要来得震撼和动人得多。
而且,多萝国南边……那温暖的海风,甜美的瓜果,高大的椰子树,还有街上行人身上那些色彩饱和度极高、大胆撞色的衣裙,确实让她很是怀念。
那里的冬天,是没有这般刺骨寒冷的。
她几乎是立刻就想提笔回信答应下来。
但笔尖蘸了墨,即将落纸时,她又顿住了。
目光投向窗外,院子里那棵老槐树已是枯枝嶙峋,覆着一层薄雪。
年关将近,巷子口已经隐约传来了孩童玩闹和零星的炮竹声。
空气中,似乎也开始弥漫起一种准备过年的、特有的忙碌而温馨的气息。
母亲已经开始盘算着要采买哪些年货,父亲也念叨着要给她裁几身新冬衣。
“过完年再去……”她小声嘀咕了一句。
是了,再怎么向往南国的温暖和那诱人的机会,年总是要在家过的。
这是她从小到大的习惯,是刻在骨子里的念想。
过年,意味着团圆,意味着守岁,意味着热腾腾的饺子和甜甜的灶糖,意味着能拿到虽然不多但充满喜气的压岁钱。她舍不得。
想到这里,她定了定神,重新铺开一张自家常用的、略显粗糙的竹纸,提笔写下回信。
她的字迹还带着孩童的稚气,却也算工整清秀:
王爷尊鉴:
王爷的信和花儿我都收到啦!
谢谢您惦记着。
我们这里现在好冷,整日下雪,看到您信里夹的花,真好看,像把夏天的颜色藏进去了似的,我看着就觉得暖和了一点。
您说的京都里可能不太平的事,谢谢提醒,我记下了。
您邀请我去多萝国办时装巡演这事儿,我……我是很欢喜的,我想去,只是王爷,现在将近年关,我想……我想在家过完年再去。
所以时装巡演的事情,我想年后再动身前去多萝国,您意下如何?
盼复。
薛君怜 敬上
于天寒岁末
她仔细地将信纸摺好,放进信封,又想了想,从针线篮里挑出一小块她前几日用边角料做的、绣着一枝迎寒独放小梅花的手帕,一起塞了进去。
这算是她回赠的、带着北地冬日气息的“土仪”吧。
信,由驿使带着,踏着风雪,一路向南而去。
薛君怜的生活依旧,每日里琢磨她的穿搭,应对冬日的严寒。
只是心里,从此埋下了一颗期待的种子,期待着南国那场未知的、绚烂的表演,也数着日子,盼望着那个即将到来的、温馨的团圆年。
而遥远的南方,收到回信与那方小小梅花手帕的蓝天佑,看着信纸上稚嫩却真诚的笔触,以及那“过完年再去”的请求,露出一丝理解而无奈的笑意,然后开始着手,为她精心准备一场盛大的欢迎仪式。
……
多萝国的王都,坐落在一片富饶的盆地之中,四周有苍翠的山峦环抱,阻挡了大部分南下的凛冽寒气。
故而,即便是在这隆冬时节,此地的雪也下得颇为克制,轻柔的、湿润的,如同细密的糖霜,薄薄地覆盖在王宫那金顶朱墙和阔大的热带植物叶片上,阳光一照,便迅速消融成晶莹的水珠,折射出七彩光芒,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清冷又湿润的、混合着泥土与花香的气息,与北国那种干冷刺骨、积雪盈尺的冬日截然不同。
王宫深处,暖阁内却是一派融融春意。
四角摆放着巨大的鎏金火盆,里面燃烧的不是炭,而是某种带着清甜果香的本地香料木,暖气氤氲,驱散了仅存的一丝寒意。
多萝国的女王,蓝天,正斜倚在铺着柔软雪豹皮的软榻上。
她年近四旬半,因保养得宜,面容依旧美艳,眉宇间却积威日久,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久居上位的疏离感。
此刻,她正漫不经心地翻看着内务府呈上来的、关于胞弟蓝天佑近月来支用款项的清单。
越看,她那描画精致的远山眉便蹙得越紧。
“珊瑚明珠一斛,赤金丝线五斤,孔雀尾羽百根,暹罗进贡的月光纱十匹……”她低声念着,声音里听不出喜怒,却让侍立在一旁的宫人们将头埋得更低。
“还有,从南海快船运来的鲛人绡,聘王都三位最负盛名的织工与两位绣娘,专司听用……我那好弟弟近来是在筹备什么盛典?本王怎么未曾听闻?”
侍从官战战兢兢地回禀:“回陛下,王爷……王爷并未言明是何盛典,只吩咐,一切都要用最好的,且……且风格要偏向北地,尤其是中原一带的雅致,又要融入我多萝国的鲜亮色彩。”
“北地?中原?”蓝天放下清单,指尖轻轻敲击着榻沿,发出笃笃的轻响。
她这个弟弟,自幼聪慧,却因与她年岁相差近二十,几乎是她一手带大,性情散漫不羁,素来只爱风月,不理政事,倒也让她省心。
只是近来,这动静未免太大了些。
她挥退左右,暖阁内只剩下姐弟二人……以及侍立在女王身后,如同影子般的老女官。
恰在此时,蓝天佑一身常服,外罩一件色彩斑斓的孔雀羽大氅,步履轻快地走了进来,他脸上还带着方才在花园里踏雪寻梅(那梅是特意从中原移栽的,在此地开得并不精神)的闲适笑意。
“王姐寻我?”
蓝天抬起眼,目光在他那件过分华丽招摇的大氅上停留一瞬,将手中的清单轻轻推到他面前。“我的好弟弟,你来给王姐解释解释,这些,是做什么用的?”
蓝天佑扫了一眼,浑不在意地笑道:“哦,这个啊。王姐不是常说我游手好闲,不知经营吗?我此番正要正经营生一件大事,准备在王都办一场前所未有的‘时装表演’。”
“时装表演?”蓝天挑眉,这个词对她而言颇为新鲜。
“正是。”蓝天佑来了兴致,在女王对面的绣墩上坐下,“就是将各式华服美饰,由活色生香的模特穿戴起来,在特定的场所行走、展示,配以音乐灯光,让观者能最直观地感受到服饰之美,搭配之妙。这可是从北地传来的新鲜玩意儿!”他有意模糊了“北地”的具体指向。
蓝天却不吃他这一套,她太了解这个弟弟了。“北地?哪个北地?值得你如此兴师动众,耗费巨资?光是那鲛人绡,一年进贡也不过二十匹,你一口气便要了半数去。还有那些工匠,几乎是垄断了王都最好的手艺人了。”她顿了顿,身体微微前倾,凤目中带着探究的锐光,声音压低了些,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调侃与更深层的疑虑,“我的好弟弟,你老实告诉王姐,你如此尽心尽力,为的究竟是何方神圣?莫非……是你在外头留下的什么风流债?是个……小姑娘?”
她想起清单里那些明显偏小尺寸的用料要求,以及那些精致却不失童趣的配饰描述,一个荒谬的念头浮上心头。
弟弟年近二十好几,虽未正式纳妃,但贵族子弟这个年纪,有几个私生子女也不算稀奇。
只是,若真如此,他这般大张旗鼓,未免……
蓝天佑闻言,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随即变得哭笑不得。“王姐!你……你想到哪里去了!”他几乎要跳起来。
薛君怜?他的私生女?
这都什么跟什么!
那孩子才十岁!
他认识她时,她还是个豆芽菜般的小不点,因为一套别出心裁的旧衣新穿之法引起了他的注意,一来二去才发现她在服饰搭配上有着惊人的天赋,引为忘年小友。
他欣赏她的灵气,怜惜她的家境,更看重她那份打破陈规的创造力,这才起了心思要帮她一把,也为沉闷的多萝国服饰界吹进一股新风。
也想着给自己多赚点养老钱……
可这其中的缘由,三言两语如何能向王姐说清?
难道要说他一个堂堂王爷,与一个北地寒门的十岁幼女书信往来,讨论衣裙配色、发饰搭配?
王姐只怕会更觉得他荒唐,或者怀疑他别有用心。
他张了张嘴,看着王姐那混合着关切、审视和一丝“我懂”的了然目光,所有解释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
罢了罢了,越描越黑。
他泄气般地坐了回去,抬手揉了揉眉心,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和破罐子破摔的意味:“王姐,你就别瞎猜了。不是什么风流债,更不是什么私生女。只是一个……一个颇有意思的小友罢了。我做这些,只是因为高兴,觉得这事儿有意思,想做,便做了。”
他抬眼看向窗外,庭院中,几株耐寒的朱槿仍在薄雪中开着碗口大的红花,倔强而热烈。
“我们多萝国,不是向来如此吗?做事但凭心意,求个高兴痛快。何必事事都要追根究底,问个分明?”
蓝天看着他这副模样,知道他是不愿多说了。
她这个弟弟,看似随和,骨子里却执拗得很。
他既然咬定只是“高兴”,再问下去,也问不出所以然。
至于那北地的小友……她沉吟片刻。只要不是涉及王族血脉、国体安稳的的大事,他愿意花些钱帛找点乐子,便由他去吧。
总比他终日无所事事,卖点没什么要紧的衣服服饰,或卷入不必要的权力纷争要好。
她重新靠回软榻,端起手边温热的花蜜水,轻轻呷了一口,语气恢复了平时的慵懒与威严:“罢了。你既说高兴,那便随你。只是我的好弟弟,分寸自己把握。莫要太过招摇,惹来非议。”
蓝天佑松了口气,知道这一关算是过去了。
他起身,笑嘻嘻地行了个礼:“谢王姐。王姐放心,臣弟自有分寸。”
至于那“分寸”具体何在,恐怕连他自己也未必清楚。
他心中所想的,唯有那北国风雪中,一个眼眸亮如星辰的小女孩,以及即将在她手中绽放的、跨越千山万水的华彩。
暖阁外,轻柔的雪依旧无声飘落,覆盖着这个温暖国度的短暂冬季,也掩盖了方才那场小小的、关于一个北地女孩的波澜。
多萝国的行事准则,向来如此,随心所欲,如风般难以捉摸。
蓝天佑心里到底怎么想的,谁又能知道呢?况且,事以密成,未成之事,不必与外人道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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