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铁轨上的国度
火车,像一条濒死的黑色巨蟒,瘫痪在焦土与硝烟交织的原野上。它的每一节车厢,从顶棚到踏板,都挂满了逃难的人。人们如同迁徙的蚁群,用尽一切办法吸附在这唯一的、通向未知“后方”的钢铁通道上。
十五岁的顾清欢,就挤在这样一节闷罐车的顶棚。
初冬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她满是尘灰的脸颊。她紧紧抱着怀里一个沉甸甸的蓝布包袱,里面不是金银细软,而是奶奶的牌位。奶奶在三天前日军的一次轰炸中,为了护住她,被垮塌的房梁砸中,临终前只反复叮嘱一句话:“欢儿……往南走……活下去……顾家的根……不能断……”
活下去。
又是这三个字。跨越了不同的时代,以不同的方式,压在每一个“刍狗”的肩上。
火车已经在这里停滞了大半天。前方传来模糊的消息,说是铁桥被炸了,或是轨道又被游击队破坏了。没有人知道确切原因,也没有人知道要等多久。饥饿、寒冷和恐惧,像瘟疫一样在人群中蔓延。
车顶的人们蜷缩着,互相依靠着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有人低声啜泣,有人目光呆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更多的人则是一种近乎麻木的沉默。这是一个建立在移动铁轨上的、临时的、绝望的国度。
顾清欢的身边,一个年轻母亲抱着一个襁褓中的婴儿。孩子的哭声起初还很响亮,渐渐变得微弱,像小猫一样。母亲脸色蜡黄,干裂的嘴唇翕动着,试图哼唱摇篮曲,却发不出完整的音调。她解开同样污浊的衣襟,想喂奶,但显然早已没有奶水。
突然,火车发出一阵剧烈的金属摩擦的嘶鸣,猛地向前一冲,又骤然停下!巨大的惯性让车顶的人像落叶般被甩动、翻滚!
“啊——!”
“抓稳了!”
“孩子!我的孩子!”
一片惊叫和哭喊。
顾清欢死死抓住身下一根凸起的金属栏杆,才没有被甩下去。她惊恐地看到,旁边那位年轻母亲因为要护住孩子,没能抓牢,怀中的襁褓脱手飞出,沿着倾斜的车顶向下滑落!
母亲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不顾一切地扑过去想抓住,却只抓住了一角空荡荡的襁褓布!
那小小的、哭得没了声息的婴儿,如同一个没有分量的包裹,从车顶边缘直直坠下,落在铁轨旁枯黄的、夹杂着碎石的草丛里,连一声闷响都听不见。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
年轻的母亲僵在原地,伸出的手还停留在半空,脸上的表情从极致的惊恐变为一种空洞的、无法理解的茫然。随即,她发出一种不似人声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哀嚎,就要跟着跳下去,被旁边的人死死拉住。
她没有再挣扎,只是瘫软在车顶上,身体剧烈地颤抖着,那哀嚎变成了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一声声,敲打着每个人的耳膜和心脏。
没有人说话。
没有人指责。
甚至没有人过多地去看那片草丛。
在这样的离乱中,死亡是如此平常,平常到连悲伤都显得奢侈。每个人都可能在下一瞬间,以各种方式,告别这个世界。
顾清欢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唇,直到尝到血腥味。她看着那位崩溃的母亲,看着周围一张张麻木或悲戚的脸,看着怀里冰冷的奶奶的牌位,一种巨大的、冰冷的悲恸和虚无感,几乎要将她吞噬。
天地不仁。
战火,便是这人世间最极端、最酷烈的“不仁”。
二、梅花烙·再现
火车最终还是没有开动。据说是前面发现了疑似敌人的侦察机,需要疏散隐蔽。
人们像受惊的兔子,从这截瘫痪的钢铁巨兽上跳下来,四散奔逃,寻找可以藏身的地方。顾清欢跟着一股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进铁路旁一片稀疏的树林。
混乱中,她无意间瞥见了那个落在草丛里的、小小的襁褓。它静静地躺在那里,像大地上一块不起眼的污渍。
鬼使神差地,她脱离了人群,悄悄跑了过去。
婴儿早已没有了声息,小脸青紫,保持着最后哭泣的表情。寒风卷起枯叶,覆盖在他小小的身体上。
顾清欢的心像被针扎一样刺痛。她不忍心看他就这样曝尸荒野,想找个地方将他掩埋。当她蹲下身,想将孩子抱起来时,她的目光,猛地凝固了!
那裹着婴儿的襁褓,虽然沾满了泥污和草屑,但在边缘处,却隐约露出了一角刺绣的纹样——
那纹样,是极其熟悉的梅花图案!而且,那梅花的花瓣边缘,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暗红色的线迹,仿佛是用血丝绣上去的,或者……是被什么染红的!
这图案!这颜色!
顾清欢的呼吸骤然停止!她猛地想起了太奶奶曾经反复讲述过的、那个属于家族遥远记忆的故事——关于很多很多代以前,一个叫陈怀安的先祖,他那被卖掉的妹妹丫丫,在被粮车拉走时,指甲抠破麻袋,血珠渗成梅花烙印的故事!
太奶奶说,从那以后,顾家(由陈姓分支而来)的女性,有时会在给孩子的襁褓或衣物上,用特殊的、带着点红色的线,绣上梅花图案,不是为了好看,是为了记住。记住那份骨肉分离的痛,记住这天地间生命如刍狗般的脆弱与无奈。
“梅花烙”……竟然是家族记忆里,那个最初悲剧的象征!
而现在,在这战火纷飞的逃亡路上,在一个刚刚逝去的、无名婴儿的襁褓上,她竟然看到了这几乎一模一样的“梅花烙”!
是巧合吗?
还是冥冥之中,那跨越了数百年的、属于“刍狗”的悲剧命运,在这硝烟弥漫的时代,以另一种方式,再次上演?
顾清欢浑身冰冷,仿佛透过这个死去的婴儿,看到了丫丫那绝望的眼神,看到了奶奶临终前的嘱托,也看到了这无尽乱世中,无数正在上演和即将上演的、相似的生离死别。
历史的尘埃,以一种如此残酷的方式,落在了她年轻的肩膀上。
三、老书的记忆
顾清欢最终还是用枯枝和落叶,草草掩埋了那个不知名的婴儿和那方带着“梅花烙”的襁褓。她对着那小土堆默默站了一会儿,然后转身,继续跟着隐约的人流,向南跋涉。
几天后,她随着一群难民,暂时躲进了一个刚刚被战火波及、已经十室九空的荒村。村子里到处是断壁残垣,空气中还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血腥气。
她找了一间相对完整的、没有房顶的土屋角落,蜷缩下来,从蓝布包袱里拿出仅剩的半个干硬的窝头,小口地啃着。
夜晚,寒风从没有屋顶的天空直灌下来,冷得人牙齿打颤。她紧紧抱着奶奶的牌位,试图汲取一点虚幻的温暖。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战火尚未燃到家门前,那些相对平静的岁月。
她想起了太奶奶。太奶奶活了很多岁,是家里的“活历史”。她总是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眯着眼睛,一边缝补衣物,一边给围在身边的小清欢讲故事。
讲的不是才子佳人,也不是神仙鬼怪。
讲的是一本据说传了很多代、纸张都发黄脆裂的老书。
太奶奶不识字,她是听她的太奶奶口述下来的。她说,那本书叫《刍狗纪》。
书里讲的是很久很久以前,一个叫青禾原的地方,遭遇了连年大旱,庄稼颗粒无收,一个叫陈怀安的少年,如何带着人们挖井找水,与老天爷争命……
讲的是后来,他们的后代去了海边,在一个叫望潮村的地方,遭遇了风暴和番鬼的炮船,一个叫林昭棠的女子,如何带着一个捡来的女娃和一枚铜铃,漂洋过海……
还讲了更后来,到了挖“黑金子”的时代,在一个叫煤铁镇的地方,一个叫沈砚秋的少年,如何为了死去的爹娘和妹妹,带领矿工和那些黑心的老爷们斗争……
太奶奶说,那本书很厚,故事很多,她记不全了。但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书里反复出现的一句话,像一根线,把所有的故事都串了起来: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小时候的顾清欢听不懂这句话,只觉得那些故事又遥远又悲壮。她问太奶奶:“什么是刍狗?”
太奶奶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昏花的老眼,看着院子里啄食的鸡鸭,看着远处起伏的田埂,慢悠悠地说:“刍狗啊……就是祭拜时用草扎的狗。用的时候摆上去,不用了,就扔在一边,或者烧掉。”
她摸了摸小清欢的头,叹了口气:“咱们这些人,在老天爷眼里,在那本《刍狗纪》里,大概……也就是这么回事吧。命,不由自己啊。”
当时顾清欢还不甚了了。直到如今,亲身经历了家园被毁、亲人离丧、颠沛流离,亲眼目睹了火车顶上的生离死别和那方带血的“梅花烙”襁褓,她才真正刻骨铭心地体会到了“刍狗”二字的含义。
在这席卷一切的战争洪流面前,个体的生命、情感、家庭,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如同草芥,被随意地丢弃、践踏、焚烧。
而那本只存在于太奶奶口述中的《刍狗纪》,它所记录的,难道不正是数百年来,一代又一代的“刍狗”们,在各自时代的“天地不仁”之下,挣扎求存、探寻生路的历史吗?
四、根
后半夜,下起了冰冷的雨夹雪。
顾清欢被冻得几乎失去知觉。她瑟缩在墙角,意识模糊间,仿佛又看到了奶奶被压在房梁下时,那殷切而绝望的眼神:“活下去……顾家的根……不能断……”
根?
在这尸横遍野、山河破碎的时节,根在何处?
是脚下这片被战火反复犁过的、浸透了鲜血的土地吗?
是怀里这冰冷沉重的、代表着逝去亲人的牌位吗?
还是……那本只存在于口耳相传中、记录着无数先辈挣扎史的、虚无缥缈的《刍狗纪》?
她不知道。
她只知道,自己必须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奶奶的遗言,也不仅仅是为了顾家的血脉。
更像是一种本能,一种烙印在灵魂深处的、属于所有“刍狗”的、最原始也最坚韧的生存意志。
如同青禾原大旱下依然要破土的种子。
如同沧波怒涛中依然要前行的孤舟。
如同煤铁镇黑烟下依然要燃烧的薪火。
这意志,与时代无关,与境遇无关。
它只与生命本身有关。
雨雪渐渐停了,东方的天际透出一丝微弱的、鱼肚白的寒光。
顾清欢挣扎着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冻僵的四肢。她重新背好奶奶的牌位,将那块印着无形“梅花烙”的悲伤记忆深深埋进心底,目光投向南方那依旧被战云笼罩的方向。
前路未知,生死未卜。
但她迈开了脚步。
因为她是顾清欢。
是陈怀安、林昭棠、沈砚秋……那漫长“刍狗”血脉的延续。
是《刍狗纪》故事里,新的一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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