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下的路,是用饥饿、寒冷和无处不在的死亡铺就的。
顾清欢跟着那股溃散的人流,像无头的苍蝇,在华北平原冬日的荒芜与肃杀中艰难跋涉。他们避开大道,穿梭于枯寂的村庄、冻结的麦田和光秃秃的丘陵之间。日军的飞机偶尔像秃鹫一样从低空掠过,投下死亡的阴影,引来一阵慌乱的奔逃和隐蔽。
所经过的村庄,大多十室九空,或被战火摧残成一片废墟。井水里时常飘着难以言喻的污物,粮食更是早已被劫掠或消耗殆尽。人们靠着挖冻僵的野菜根、剥树皮勉强维持着生命。顾清欢怀里那半个窝头早已吃完,奶奶的牌位被她用布条紧紧绑在身后,腾出双手,和其他人一样,在冻土里挖掘着任何可能果腹的东西。
她的脚上磨满了血泡,又冻裂开,每走一步都钻心地疼。单薄的衣衫根本无法抵御凛冽的寒风,身体的热量在迅速流失。意识常常因为饥饿和寒冷而变得模糊,只有背后那块冰冷沉重的牌位,和脑海中太奶奶讲述的《刍狗纪》故事片段,像一点微弱的星火,支撑着她不要倒下。
一、平原下的世界
就在顾清欢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住,即将像路上见过的许多倒毙者一样,永远留在这片冰冷土地上时,转机发生了。
那是在一个看似同样荒废、寂静无声的小村庄外。她和几个同样掉队的难民正在一片小树林里休息,试图寻找一点能吃的树皮。突然,旁边的枯草堆动了一下,紧接着,两个头上扎着白毛巾、身穿灰布棉袄、手里拿着老套筒(一种旧式步枪)的汉子如同地鼠般钻了出来,警惕地打量着他们。
“你们是干啥的?从哪儿来?”其中一个年纪稍长的汉子压低声音问道,眼神锐利。
难民们吓了一跳,纷纷后退,面露惊恐。
顾清欢鼓起勇气,上前一步,用沙哑的声音回答:“我们是逃难的……北边来的,家没了……想往南走。”
那两个汉子对视一眼,神色稍缓。年长的那个看了看顾清欢身后绑着的牌位,又看了看她冻得青紫的小脸和破烂的衣衫,叹了口气:“是苦命人……跟我来吧,这里不是待的地方。”
他们带着顾清欢这几个幸存者,绕到村庄后面一个极其隐蔽的、被枯草和荆棘掩盖的洞口。拨开伪装,露出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向下延伸的黑黢黢的洞口。
“下去,小心点。”汉子示意。
顾清欢犹豫了一下,但看着对方似乎没有恶意,而且外面的严寒与危险实在难以忍受,她便第一个弯腰钻了进去。
洞口下面,是一段陡峭的土阶。走下土阶,眼前豁然开朗——一条宽阔得能容两人并排行走的地道出现在眼前!地道一人多高,两侧土壁上每隔一段距离就挖有一个放置油灯的小龛,昏黄的灯光勉强照亮了前路,也照亮了地道里或坐或卧的许多身影!
这里有老人,有妇女,有孩子,甚至还有几个包扎着伤口的青壮年。他们虽然同样面带菜色,衣衫褴褛,但眼神里却没有外面难民那种彻底的绝望和麻木,反而带着一种警惕中的镇定,一种在绝境中依然维持着的秩序感。
这是一个建立在大地之下的、隐秘的生存世界。
二、民兵队长
那个带他们下来的年长汉子,是这里的民兵队长,叫赵铁柱。他皮肤黝黑,手掌粗糙,是个地道的庄稼汉出身,但言谈举止间却带着一种经过战火淬炼的沉稳和干练。
他安排人给顾清欢他们分了点热水和一小块掺了麸皮的饼子。对于久未进食的顾清欢来说,这无疑是救命的甘霖。
“这里是咱们的地道,”赵铁柱简单地介绍道,“鬼子在地上逞凶,咱们就在地下跟他们周旋!他们炸咱们的村子,咱们就挖更深的洞!他们放毒气,”他指了指地道壁上一些挂着湿布条、标注着“防毒口”的地方,“咱们就用湿毛巾捂嘴,用辣椒面呛他们!咱们的地道四通八达,能藏,能打,能转移!”
他的话语朴实,却充满力量。没有豪言壮语,只有最实际的生存智慧和不屈的斗志。
顾清欢蜷缩在相对温暖的地道里,小口小口地啃着饼子,听着赵铁柱的话,看着周围这些在敌人眼皮底下顽强生存的人们,心中受到了巨大的震撼。
这地道,这地下的世界,不正是另一种形式的“争一线生机”吗?
就像陈怀安带领乡民向干涸的地下寻找水源。
就像林昭棠驾驭扁舟向莫测的海洋寻找生路。
就像沈砚秋团结矿工向压迫他们的势力争取活命的权利。
时代不同,灾难不同,敌人不同,但那颗在“天地不仁”(战争是最大的人祸)的绝境中,依然要探寻规律、利用规律、挣扎求存的心,却是如此相似!
这地道,就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在面对钢铁洪流和绝对暴力时,找到的属于他们的“坎儿井”,他们的“航海图”,他们的“抗争方式”!
三、老秀才与“刍狗”
地道里的生活,艰苦而压抑。空气污浊,缺少阳光,食物和药品极度匮乏。但这里却奇异地存在着一种文化的微光。
地道里住着一位断了腿的老秀才,据说村子被毁时,他舍不得他那几箱旧书,硬是让人拖着书箱躲进了地道。此刻,他成了地道里最受尊敬的人之一。在相对安全的时段,他会把孩子们聚集在油灯下,教他们认字,给他们讲故事,背诵诗文。
他教的不再是“四书五经”,而是更直指人心、也更贴合当下处境的东西。
一天,顾清欢听到老秀才用苍凉而平静的声音,对围坐在身边的几个大小不一的孩子们背诵: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
顾清欢的心猛地一跳!这句话!太奶奶口中那本《刍狗纪》里贯穿始终的话!
孩子们眨着懵懂的眼睛,显然不太理解。
老秀才摸了摸一个孩子的头,缓缓解释道:“这话是说啊,老天爷没什么仁爱不仁爱的,它看待万事万物,就像咱们祭祀时用草扎的狗一样,用完了就扔掉,不会特别心疼谁。那些高高在上的‘圣人’、统治者要是没了仁心,把老百姓也只当成利用的工具,那百姓的日子,也就跟这草狗一样了。”
他顿了顿,看着昏黄灯光下孩子们稚嫩却已沾染风霜的脸庞,声音低沉下去:“咱们现在……不就是活生生的‘刍狗’吗?鬼子把咱们不当人,天上的飞机,地上的枪炮,哪一样在乎过咱们的死活?”
地道里一片寂静,只有油灯燃烧的噼啪声。
“但是!”老秀才的声音陡然提高了一些,带着一种不屈的韧劲,“咱们自己不能把自己当成任人宰割的刍狗!老天爷不仁,咱们就得自己争气!圣人(指代侵略者和腐朽势力)不仁,咱们就得起来反抗!这地道,就是咱们争来的‘一口气’!”
他指着地道的土壁:“咱们挖这土,不是认命,是在跟这‘不仁’的世道,抢一条活路!”
顾清欢在一旁听着,心中波澜起伏。老秀才的话,像一把钥匙,进一步打开了她对《刍狗纪》和自身处境的理解。
原来,“刍狗”并非只是被动承受苦难的可怜虫。认清“刍狗”的身份,恰恰是觉醒和反抗的起点!因为认清了自身的渺小与命运的无常,所以才更要拼命抓住那“一线生机”,哪怕这生机,是向地下挖掘,是在黑暗中坚守。
四、铁盒与铃声
在地道里,顾清欢也尽可能地帮忙。她帮忙照顾更小的孩子,分发有限的食物和水,学着用湿布制作简单的防毒口罩。她沉默寡言,但手脚勤快,很快赢得了地道里人们的好感。
一天,她在帮助清理一段备用岔道的堆积物时,手里的铁锹似乎碰到了一个坚硬的物体。她蹲下身,用手扒开潮湿的泥土,发现了一个锈迹斑斑的、巴掌大小的铁盒。
这铁盒……似曾相识的样式。
她的心莫名地加速跳动。她想起太奶奶故事里,沈砚秋在自家废墟下,也找到了一个类似的铁盒,里面装着染血的账本……
她小心翼翼地拂去铁盒上的泥土,发现盒盖因为锈蚀已经有些变形。她用力掰了掰,盒盖“咔哒”一声弹开了。
里面没有账本,也没有纸张。只有几样小东西:一小截用得只剩指甲盖大小的红色画粉(可能是用来画标记的),几根生锈的缝衣针,还有……一枚用破旧红绳系着的、小巧的、已经有些发黑的铜铃。
铜铃!
顾清欢的呼吸几乎停止!她颤抖着手,拿起那枚铜铃。铃身的花纹虽然被泥土覆盖,但那种熟悉的质感,那隐约的轮廓……与太奶奶故事里,林昭棠保护的那枚,沈砚秋系在女儿星火手腕上的那枚,何其相似!
是它吗?还是另一枚相似的?
她下意识地,轻轻摇晃了一下。
“叮当……”
一声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铃声,在地道狭窄的空间里响起,穿透了泥土的沉闷和死亡的阴影。
铃声响起的那一刻,不远处一个正在母亲怀里吃奶的婴儿,突然停下了吮吸的动作,扭过头,乌溜溜的大眼睛茫然地望向铃声的方向,小手无意识地抓挠着。
而顾清欢自己,在听到这铃声的瞬间,仿佛有一股微弱的电流穿过身体,连日来的疲惫、恐惧和悲伤似乎都被这清脆的声音荡开了一丝缝隙。一种奇异的、跨越时空的连接感,将她与《刍狗纪》里的那些先辈,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
这枚深埋在地道之下的铜铃,仿佛是一个信物,无声地诉说着:无论时代如何变迁,灾难如何酷烈,那不屈的精神,那探寻生机的火种,从未真正熄灭。它从一个时代传递到另一个时代,从一个人手中传到另一个人手中,即便深埋地下,也等待着被重新发现,再次摇响。
顾清欢紧紧攥住了这枚沾着泥土的铜铃,将它贴在心口。
在地道昏黄的灯光下,在周围人们疲惫而坚韧的目光中,在远处隐隐传来的、不知是风声还是炮声的轰鸣里,她感到自己不再是一个孤独的逃亡者。
她是这条漫长、黑暗、却始终延续的“刍狗”血脉中的一环。
她的脚下,是先辈们曾挣扎求存的土地。
她的手中,是穿越烽火传递而来的信物。
她的心中,开始点燃一簇属于自己的、微弱的……却注定要融入那不朽薪火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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