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道里的时间,失去了地上的晨昏交替,只能依靠换岗和分发那点可怜口粮的次数来模糊计算。压抑、潮湿、污浊的空气,以及对地面上情况的未知,像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然而,相比于外面的炮火连天、生死瞬间,这里至少提供了一个相对稳定的、可以喘息的角落,一个能够将生命短暂维系下去的巢穴。
顾清欢渐渐习惯了地下的生活。她帮忙照顾伤员,学着辨认地道里复杂的岔路和通气孔,也时常安静地坐在老秀才身边,听他讲解那些古老的句子,或者看他就着油灯微弱的光线,用那截红色的画粉,在相对平整的土壁上,写下一个个工整的汉字,教给围拢过来的孩子们。
那枚从铁盒里找到的铜铃,被她用一根细绳串起,贴身戴在了脖子上,藏在破烂的衣襟里。冰凉的铜铃贴着肌肤,偶尔随着她的动作发出极其轻微的“叮当”声,在这死寂的地道里,像是一种无声的陪伴和提醒。
一、毒气
平静是短暂的。
一天深夜(根据值守人员的判断),地面上突然传来了不同寻常的、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以及日军叽里呱啦的吼叫和军犬的狂吠。紧接着,是粗暴的砸门声、翻箱倒柜声,以及零星的、沉闷的枪声。
“鬼子进村了!搜索队!”负责了望的民兵压低声音,沿着主干道快速传递着警报。
所有人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孩子们被母亲紧紧捂住嘴巴,大气不敢出。男人们握紧了手中简陋的武器,守在主要岔路口和隐蔽的射击孔后。地道里死一般寂静,只有油灯灯芯燃烧时发出的细微噼啪声,以及彼此压抑的、粗重的呼吸声。
突然,一股刺鼻的、带着甜腻和辛辣的怪异气味,开始从几个主要的通风口和伪装入口处,丝丝缕缕地渗透进来!
“毒气!是毒气!快!湿毛巾!捂住口鼻!”赵铁柱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紧张,在通道里低沉而急促地回荡。
人们慌乱起来,纷纷撕下衣襟,或者抓起事先准备好的布条,在水缸(地道里储存的宝贵淡水)里浸湿,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顾清欢也连忙照做,湿布堵住呼吸,带来一阵窒息感,但那刺鼻的气味依旧无孔不入,熏得人眼睛刺痛,头晕目眩。
更糟糕的是,有几个通风口似乎被敌人发现并堵住了,地道里的空气迅速变得浑浊不堪。有人开始剧烈地咳嗽,有人因为缺氧而面色发青。
“不能待在这里了!往备用通道转移!快!”赵铁柱当机立断,指挥着人们向更深、更隐蔽的岔道转移。
混乱中,人群拥挤,光线昏暗。顾清欢被人流裹挟着,踉跄前行。她紧紧捂着口鼻,感觉肺部像要炸开一样难受。
二、断后
就在大部分群众开始向备用通道转移时,主地道入口方向,突然传来了激烈的枪声和爆炸声!显然是负责警戒和伪装入口的民兵,与试图强行闯入的日军交上了火!
“队长!鬼子想硬冲!入口快顶不住了!”一个满身尘土和硝烟的民兵冲过来报告。
赵铁柱脸色铁青。他知道,一旦主入口被突破,毒气会大量涌入,敌人也会顺着主干道追杀过来,后果不堪设想!必须有人断后,死死挡住主入口,为转移争取足够的时间!
“二班跟我上!其他人,加快速度转移!照顾好老人和孩子!”赵铁柱没有丝毫犹豫,抓起一杆步枪,带着几个精悍的民兵,义无反顾地逆着人流,冲向枪声最激烈的方向。
顾清欢在混乱中回头,恰好看到赵铁柱那坚实而决绝的背影,消失在主干道昏暗的拐角处。那一刻,她想起了太奶奶故事里,为了救儿子而被埋在煤井下的沈大成,想起了在燃烧的海船上断后的吴伯……
牺牲,似乎总是伴随着“争一线生机”的过程,如同光与影,无法分割。
转移的队伍在狭窄的岔道里艰难前行。毒气的味道虽然淡了一些,但缺氧和恐慌依旧折磨着每一个人。老秀才因为腿脚不便,由一个年轻民兵背着,他手里还紧紧攥着那截红色画粉。
突然,背着老秀才的民兵脚下一滑,两人差点摔倒。老秀才手中的画粉脱手飞出,掉落在潮湿的泥土里。
“画粉……我的画粉……”老秀才焦急地低声喊道,那画粉是他在这暗无天日的地道里,唯一还能传递文明、教导后辈的工具。
顾清欢就在附近,她下意识地弯腰想去捡。
就在这时,前方传来一声压抑的惊呼!只见走在最前面探路的一个民兵,触发了日军布设的诡雷!
“轰!”一声不大的闷响,伴随着碎石和泥土飞溅!探路的民兵当场牺牲,爆炸也引发了一段通道小范围的塌方,堵塞了前路!
“后退!快后退!走另一边!”负责带路的民兵嘶哑地喊着。
人群再次陷入混乱和恐慌,被迫掉头,向另一条未知的岔道涌去。在推搡和拥挤中,顾清欢被撞倒在地,她挣扎着想爬起来,却感觉脚踝一阵剧痛,似乎是扭伤了。
而那块掉落的红色画粉,在她眼前,被无数慌乱的脚步踩过,碾碎,最终与黑色的泥土混为一体,再也分辨不出。
文化的微光,在死亡的威胁和混乱中,如此脆弱,轻易就被践踏、湮灭。
三、水与抉择
新的岔道似乎更加狭窄、低矮,空气也愈发稀薄。人们像被困在逐渐缩小的罐头里,绝望地喘息着。水,成了比食物更紧迫的问题。
地道里储存的水本就不多,转移时携带的更是有限。在经历了毒气、爆炸和长时间的紧张奔逃后,仅存的一点水很快消耗殆尽。
干渴,如同火焰,灼烧着每个人的喉咙。孩子们开始低声哭泣,但连眼泪都似乎已经流干。
顾清欢靠坐在冰冷的土壁上,舔着干裂的嘴唇,感觉意识又开始模糊。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枚贴身的铜铃。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就在这时,她注意到身边不远处,一位怀有身孕的年轻妇女,脸色苍白得吓人,呼吸极其微弱,双手却依然死死护着自己隆起的腹部。她的丈夫,一个沉默的汉子,正用最后一点力气,将一个小水囊里仅存的、一口都不到的浑水,往她嘴唇边凑。
孕妇艰难地摇了摇头,用气声说:“……留给……孩子……我……不行了……”
她推开水囊,目光扫过周围干渴的人们,最后落在了离她最近的、脚踝受伤的顾清欢身上。她似乎用尽了最后的力气,将一直紧紧抱在怀里的一个粗布缝制的小小包裹,塞到了顾清欢手里。
那包裹很轻,里面似乎只有几块坚硬的、像是干粮碎块的东西。
“……妹子……拿着……活……下去……”孕妇的声音细若游丝,眼神却带着一种母亲特有的、超越死亡的坚定,“……要是……孩子……能生下来……告诉他……娘……盼他……向……阳……”
话音未落,她头一歪,靠在丈夫怀里,再也没有了声息。
年轻的丈夫没有哭嚎,只是紧紧抱着妻子尚有余温的身体,身体剧烈地颤抖着,像一尊瞬间被风化的石雕。他最终,将那口谁也舍不得喝的水,缓缓地、郑重地,倒在了妻子干裂的唇上,尽管她知道,她已经感觉不到了。
顾清欢握着那个还带着孕妇体温的小包裹,看着眼前这无声的、却比任何哭喊都更令人心碎的生死诀别,泪水终于冲破了干涸的眼眶,汹涌而出。
不是为了自己的伤痛和绝望。
是为了这乱世中,一个母亲连一口水都舍不得喝、将最后一点生机留给未知孩子的牺牲。
是为了这如同草芥般被践踏、却又如此坚韧伟大的母爱。
她忽然明白了,牺牲,并非只是英雄的壮烈,它更渗透在这末世每一个平凡人、每一个微弱生命为了延续而做出的、无声的抉择里。
四、铁盒重现
不知在黑暗和绝望中煎熬了多久,前方终于传来了消息——备用通道的出口找到了!虽然外面情况不明,但至少有了出去的希望!
求生的本能驱使着幸存的人们,用尽最后力气,向着那一点微光爬去。
顾清欢脚踝剧痛,几乎无法行走。是那个刚刚失去妻子的年轻丈夫,和其他几个人,轮流背着她、拖着她,才没有让她掉队。
在爬过一段极其低矮、需要匍匐前进的通道时,顾清欢被拖行的身体,再次无意中碰到了一个硬物。
她心中一动,忍着疼痛,用手在身下的泥土里摸索。指尖触到的,是那种熟悉的、冰冷的、带着锈蚀感的金属——又是一个铁盒!
与之前找到铜铃的那个铁盒几乎一模一样!
难道……
她来不及细想,拼命将那铁盒从松软的泥土里抠了出来,紧紧抱在怀里。
当他们终于从一处伪装成荒坟的出口爬出地道,重新呼吸到冰冷但新鲜的空气时,所有人都瘫倒在地上,如同重生。
清点人数,原本地道里的百余人,只剩下不足四十,且大多带伤、虚弱不堪。赵铁柱和那些断后的民兵,没有一个人跟上来。
天空依旧是铅灰色,远处还有零星的枪炮声。但至少,他们暂时摆脱了那令人窒息的地下坟墓。
顾清欢靠在一个土坡旁,看着怀中那个新找到的铁盒,又摸了摸胸口那枚铜铃,再想起那位牺牲的孕妇和她塞过来的小包裹,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悲恸与沉重。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这个新的铁盒。
里面没有铜铃,也没有画粉。
只有一本用油布包裹得极好的、纸张泛黄脆裂的线装书册。
她颤抖着,翻开第一页。
熟悉的、略显古拙的字体映入眼帘,开篇便是: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青禾原旱魃为虐,三载不雨……”
是《刍狗纪》!
是那本只存在于太奶奶口述中、她以为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刍狗纪》残本!
它竟然以这种方式,在这尸山血海之下,在这绝望的牺牲之后,再次出现在她的面前!
顾清欢的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牺牲,换来了生机。
死亡,伴随着传承。
绝望的泥土之下,埋葬着不灭的火种。
她将这本染着泥土气息、承载着无数先辈血泪与挣扎的残卷,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了那条跨越数百年、从未断绝的“刍狗”之根。
她知道,她必须活下去。
不仅仅是为了自己,为了奶奶的遗言。
更是为了这些牺牲,为了这沉重的传承,为了将这《刍狗纪》的故事,连同那枚铜铃,那孕妇“向阳”的期盼,一起……带向未知的、但必须存在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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