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地道爬出的幸存者们,像一群刚从坟墓里挣扎出来的游魂,瘫倒在冰冷坚硬的土地上,贪婪地呼吸着混杂硝烟与寒意的空气。短暂的解脱感过后,是更深的茫然与彻骨的虚弱。四十余人,大多是老弱妇孺,带着伤,忍着饥渴,暴露在危机四伏的旷野中。
赵铁柱和断后民兵的牺牲,如同被抽掉了主心骨,让队伍笼罩在无声的悲恸里。那位刚刚失去妻子的年轻丈夫——人们叫他大康——抱着妻子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不远处,背影僵硬得像一块石头。
顾清欢靠在一个背风的土坎下,脚踝肿得老高,传来阵阵钻心的痛。但她此刻顾不上这些,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怀中两样东西占据——那本用油布包裹的《刍狗纪》残卷,和那位不知名的孕妇塞给她的小小包裹。
她小心翼翼地打开那个粗布包裹。里面果然是几块已经硬得像石头一样的、掺着麸皮和野菜的干粮碎块。东西不多,却重逾千斤。这是那位母亲用自己最后的生命,为未知的孩子,也为她这个陌生人,换来的“一线生机”。
“向阳……”顾清欢喃喃念着孕妇最后的遗言,将那几块干粮紧紧攥在手心,仿佛能从中感受到一个母亲临终前全部的爱与期盼。
一、地洞微光
不能停留。这里离地道出口太近,日军的搜索队随时可能发现他们。
几个伤势较轻、还有些气力的男人挣扎着站起来,担任起警戒和探路的责任。他们搀扶起几乎无法行走的人,背着年幼的孩子,拖着沉重的步伐,向着更深的丘陵地带转移。
幸运的是,他们在天黑前,找到了一个废弃的、可能是猎人临时歇脚的狭窄山洞。洞口被茂密的枯藤遮掩,相对隐蔽。
山洞很小,挤下四十多人几乎转不开身,但至少能挡风避寒,暂时隔绝了外面的危险。人们挤靠在一起,依靠彼此的体温对抗严寒。顾清欢将那份珍贵的干粮拿出来,交给负责分配的人,混着挖来的草根和雪水,煮成了一大锅几乎看不见米粒的、浑浊的“粥”。
每人分到的,不过小半碗。
但就是这小半碗滚烫的、带着野菜苦涩和些许粮食香气的流体,如同甘霖,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稍微温暖了近乎冻僵的躯体。
大康依旧沉默着,他没有吃分到的那份,只是将它放在昏迷(因悲伤和虚弱)过去的母亲身边。他抱着妻子的遗体,坐在山洞的角落,仿佛与周围的一切隔绝。
顾清欢端着那半碗粥,没有立刻喝。她挪到大康身边,将碗轻轻放在他手边。
“大哥,”她的声音沙哑,“嫂子……她希望你和孩子……活下去。”
大康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也没有回应。
顾清欢没有再劝,她知道,有些伤痛需要时间。她回到自己靠洞口的位置,借着外面雪地反射的微光,再次翻开了那本《刍狗纪》残卷。
油布包裹下的书页泛黄发脆,墨迹因潮湿有些洇开,但字迹依旧可辨。她跳过那些因缺失页码而断裂的情节,直接翻到了手稿中断前,似乎正在描述的内容——正是关于沈砚秋和煤铁镇的故事,关于那场罢工,关于那本染血的账本,关于苏明远带来的“科学”道理,关于那个在工业黑烟下诞生、被取名为“星火”的女娃……
看着这些文字,顾清欢仿佛穿越了时空,看到了那个在废墟上种下种子的陈怀安,看到了那个在沧波中摇响铜铃的林昭棠,看到了那个在矿井下点燃抗争之火的沈砚秋……他们的面孔与此刻山洞里这些疲惫、悲伤却依然顽强求生的人们的面孔,重叠在了一起。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但刍狗,从未停止过挣扎,从未放弃过寻找那一线微光。
这书本,不就是那线微光吗?它记录着苦难,更记录着在苦难中迸发的不屈与智慧。它本身就是希望的证明——证明无论遭遇什么,文明的记忆、抗争的精神、生命的韧性,总会以某种方式传承下来。
二、新生
后半夜,山洞里响起了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声。
是那位一直昏迷的、大康的母亲。老人年纪大了,经历地道里的折磨和丧媳之痛,已是油尽灯枯。她醒了过来,呼吸急促,抓着儿子的手,浑浊的老泪顺着深刻的皱纹流下。
“……康儿……媳妇……她……”老人气息微弱。
大康终于抬起头,看着母亲,这个沉默的汉子,眼泪终于大颗大颗地砸落下来。“娘……她……她走了……为了孩子……”
老人颤抖着手,抚摸着儿子的脸,又艰难地转过头,看向山洞里其他蜷缩的身影,最后目光落在顾清欢手中那本摊开的残卷上,仿佛明白了什么。
“……根……不能断……”老人用尽最后的力气,重复着与顾清欢奶奶相似的嘱托,“……带着……孩子……活下……去……像……像书里那些人……一样……”
她的手无力地垂下,闭上了眼睛。
一夜之间,失去两位至亲。大康跪在母亲和妻子之间,肩膀剧烈耸动,发出如同受伤野兽般低沉的、被极力压抑的呜咽。
这压抑的悲声,在山洞里回荡,敲打着每个人的心。没有人去安慰,因为所有的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只有默默的陪伴,和无言的哀悼。
然而,就在这极致的悲伤与死寂之中,一个细微的、却充满生命力的声音,突兀地响起——
是啼哭!
新生儿响亮的、不屈不挠的啼哭!
大康猛地抬起头!只见他身边,那位一直在帮忙照顾孕妇、略懂接生的老太太,正用破布包裹着一个浑身皱红、正奋力舞动小手小脚、放声大哭的婴儿!
孩子出生了!
在地道毒气的侵袭、母亲牺牲的悲痛、长途跋涉的艰辛之后,这个承载着母亲全部希望与生命的孩子,竟然顽强地、在这样一个破败的山洞里,降临到了这个人世!
“是个带把儿的!母子……不,孩子平安!”接生的老太太声音带着哽咽和一丝欣慰。
大康看着那个哭声响亮的孩子,看着他与妻子依稀相似的眉眼,巨大的悲痛与初为人父的复杂情感交织在一起,让他几乎窒息。他颤抖着伸出手,却又不敢去碰触那娇嫩的生命。
顾清欢看着这一幕,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她想起了孕妇临终前“向阳”的期盼。
她挣扎着站起身,走到大康身边,轻声道:“大哥,嫂子给他取了名字……叫向阳。”
“向阳……”大康重复着这个名字,仿佛从中汲取到了某种力量。他终于小心翼翼地,将那个还在啼哭的、温热的小生命,抱在了自己宽阔却颤抖的怀里。
孩子的哭声,像一道破晓的曙光,刺破了山洞里浓重的悲伤与绝望。
三、铃响·书页·根
新生儿的哭声似乎有着奇异的力量。他哭累了,在父亲笨拙的怀抱里沉沉睡去。而山洞里的其他人,也因为这个小生命的降临,眼神里重新焕发出了一丝微光。
希望,并非虚无缥缈。它有时,就是一个真实存在的、需要被呵护的、会哭会闹的新生命。
顾清欢坐回原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感动。她下意识地伸手入怀,握住了那枚贴身的铜铃。
就在她的手指触碰到铜铃的瞬间,睡梦中的向阳,仿佛感受到了什么,小嘴无意识地咂摸了一下,睡得更加安稳。
而顾清欢自己,也感到一股莫名的平静。她再次翻开《刍狗纪》残卷,目光落在那些描述先辈们在绝境中寻找生机、守护希望的段落上。
她看到陈怀安在灰烬中捡起黍米种子……
看到林昭棠在风暴后收养阿海……
看到沈砚秋在妹妹死后,将希望寄托于改名“星火”的侄女……
传承,不仅仅是知识的传递,不仅仅是精神的延续,更是生命的接力。
一个念头,如同破土的春芽,在她心中清晰起来。
她要将这本《刍狗纪》残卷,继续写下去。
不是用笔,而是用她的眼睛,她的经历,她的心。
她要记录下这地道里的牺牲,这山洞中的新生,记录下赵铁柱、那位无名的孕妇、大康、向阳……记录下这场战争中,所有如刍狗般渺小、却又如星辰般闪耀着人性光辉的普通人。
她要让后世知道,在这“天地不仁”的星霜年代,希望,从未真正熄灭。
它深埋在牺牲的土壤下。
它诞生于绝望的黑暗中。
它伴随着清脆的铃响和新生儿的啼哭。
它承载于一本泛黄残卷的字里行间,也寄托于每一个名叫“向阳”的、向往光明的生命之中。
她轻轻摇晃了一下铜铃。
“叮当……”
清脆的铃声,与山洞外呼啸的风声、与怀中婴儿平稳的呼吸声、与手中书页轻微的翻动声,交织在一起。
在这冰冷的山洞里,在弥漫的悲伤与新生的希望之间,一种更加厚重、更加坚韧的东西,正在悄然凝聚。
那是根。
是历经旱魃、沧波、黑金、星霜而百折不挠的文明之根。
是无数无名刍狗用血泪与生命浇灌的、深扎于这片土地之下的——不朽的生命之根。
顾清欢将铜铃和《刍狗纪》残卷一起,紧紧抱在胸前。
她知道,她的路,还很长。
但她不再孤单,也不再迷茫。
因为她怀抱着的,是过去、现在与未来。
是牺牲,也是希望。
是刍狗的宿命,更是——人的尊严与传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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