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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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千两买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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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柄剑离佟湘玉的咽喉只有零点零三公分时,她脑子里闪过的不是白展堂惊惶的脸,不是莫小贝嗷嗷待哺的哭相,甚至不是自家钱匣子里那些碎银子——是昨儿个下午,对面醉仙楼新换的鎏金招牌在夕阳底下反的那道刺眼的光。

“等一哈!”她嗓子眼里挤出来的声儿都劈了叉,“杀我可以,但你得先让我把这季度的账本看完!不然到了阎王爷那儿,我都说不清咱同福客栈是盈是亏,丢不起这人!”

持剑的蒙面人,蒙着脸,就露一双黑黢黢的眼珠子,那眼神儿冷得能冻死七月天的苍蝇。

他手腕子没抖,剑尖儿也没挪窝,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看账本?你当我三岁小孩?”

“这位……好汉,”佟湘玉尽量让自个儿的声音听起来像块温润的羊脂玉,尽管心在腔子里蹦跶得跟抽了疯的骡子似的,“你看你这行头,这身手,这……这杀人的派头,指定是讲江湖规矩的。我们同福客栈,在七侠镇那也是响当当的招牌,讲究个生财有道,死……死也得死个明白账不是?你就容我半柱香,不,一盏茶的功夫!我看完最后那几页进销存,立马引颈就戮,绝不拖泥带水!不然我死了,这账目不清,客栈盘不出去,小贝她还得流落街头……”

她一边说,一边用眼角余光瞟着柜台底下那根平时用来够高处杂物的长竹竿。

白展堂那死鬼,说是去后院劈柴,这都劈了小半个时辰了,柴火垛子估计都快让他劈成牙签了。

蒙面人那双露在外面的眼睛眯了眯,似乎在掂量这女人是不是在耍花招,又或者是被这临死前还惦记着算盘珠子的奇葩诉求给整不会了。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一刹那——

“嫂子!俺来啦!”一声暴喝,如同旱地惊雷,郭芙蓉挥舞着她那两条因为长期刷碗而略显粗壮的胳膊,从厨房方向猛冲过来,手里没拿她的惊涛掌,倒是拎着个还在滴答水的泔水桶。

“看我无敌鸳鸯泔水!”

哗啦一声,混杂着菜叶子、馊饭粒和不明油腻物的液体,铺天盖地朝蒙面人泼了过去。

那蒙面人饶是武功高强,也没见过这等生化武器般的打法,下意识地撤剑回护,身形疾退,那身夜行衣的前襟还是不可避免地被溅上了几滴油星子,散发出一股复杂而醇厚的酸馊气。

“小郭!”佟湘玉劫后余生,腿一软,差点坐地上,声音带着哭腔,“你泼准点行不行!差点泼我一身!”

郭芙蓉把空桶往地上一杵,叉着腰,气势如虹:“怕啥!俺这泔水,经过七七四十九天自然发酵,威力无穷,沾上一点,三天吃不下饭!”

那蒙面人站稳身形,看着衣襟上的污渍,眼神里的杀气几乎凝成了实质。

他没说话,只是缓缓抬起剑尖,指向郭芙蓉。

那意思很明显,下一个就是你。

“哎呀妈呀,动刀子啦?和谐社会咋能这样呢!”白展堂的声音终于悠悠地从后院门口传来,他靠着门框,手里还真拿着一根新劈的柴火棍,搁那儿剔牙,“这位大哥,有啥话不能好好说?非得舞刀弄剑的?你看你把我们掌柜的吓的,脸色煞白,这得敷多少黄瓜片才能补回来?”

佟湘玉一看他那惫懒样子就来气:“白展堂!你死哪儿去了!刚才你老婆我差点就让人给串成糖葫芦了!”

“我这不是……考察敌情呢嘛,”白展堂把柴火棍一扔,搓着手,笑嘻嘻地往前凑,“哥们儿,哪条道上的?缺盘缠了跟哥说,咱同福客栈扶贫济困那是出了名的,犯不上见红啊。”

蒙面人终于开口了,声音沙哑,像砂纸磨过生锈的铁皮:“少废话。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今日,佟湘玉必须死。”

“谁的钱?”白展堂眼神倏地一锐,“谁那么不开眼,花钱买我媳妇儿的命?报个腕儿听听?”

“江湖规矩,不说雇主。”蒙面人言简意赅。

吕秀才此时哆哆嗦嗦地从楼梯拐角探出半个脑袋,手里紧紧攥着一本《论语》,“子……子曰:‘君子无所争,必也射乎!揖让而升,下而饮。其争也君子。’ 好汉,有何深仇大恨,不……不妨坐下,饮杯清茶,我们以理服人,以德服人……”

“去你妈的以德服人!”郭芙蓉打断他,“跟这种杀手讲道理,秀才你读书读傻了吧?看掌!”说着就要运功。

“芙妹且慢!”吕秀才慌忙喊道,“冲动是魔鬼!这位壮士,你……你杀人总得有个理由吧?掌柜的一介女流,经营客栈,与人为善,从不曾……”

“她得罪了不该得罪的人。”蒙面人打断他,似乎耐心耗尽,剑光一闪,再次袭向佟湘玉。

这一次,速度快如鬼魅。

白展堂脸色一变,身形晃动,竟然后发先至,手指如电,直取蒙面人手腕脉门。

那蒙面人显然没料到这个跑堂的居然有如此身手,剑势一滞,变刺为削,两人瞬间斗在一处,身影翻飞,掌风剑气激得大堂里的桌椅板凳吱呀作响。

“展堂!小心他的剑!”佟湘玉捂着心口,躲在柜台后面尖叫。

“老白!攻他下盘!对对对!撩阴腿!”郭芙蓉在一旁兴奋地指挥,被吕秀才死死拉住。

“芙妹!慎言!君子观棋不语真君子!”

“这都什么时候了还君子!”

就在这时,莫小贝举着个糖人,蹦蹦跳跳从门外进来:“嫂子!我回来啦!今天街上有个老爷爷糖人画得可好了……咦?这是拍新戏呢?”她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打得难分难解的两人。

“小贝!快过来!”佟湘玉魂飞魄散,一把将莫小贝拽进柜台后面。

那蒙面人见久攻不下,又被白展堂的葵花点穴手逼得手忙脚乱,虚晃一招,猛地后撤,从怀里掏出个黑乎乎、拳头大小的物事,往地上一摔。

噗——一声闷响,一股浓烈至极、五彩斑斓的烟雾瞬间炸开,弥漫了整个大堂。

那味道,像是臭鸡蛋混合了烂韭菜,又掺了十斤廉价胭脂,熏得人眼泪直流,头脑发晕。

“咳咳咳!啥玩意儿这是!”郭芙蓉一边咳一边骂。

“闭气!是江湖下三滥的迷烟!”白展堂捂着口鼻,身形急速后退,护在柜台前。

烟雾渐散,那蒙面人已然不见踪影,只留下地上一小撮彩色粉末,和满屋子令人作呕的怪味。

“跑……跑啦?”吕秀才惊魂未定,拿袖子使劲扇风。

“岂有此理!光天化日,朗朗乾坤,竟敢入室行凶!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佟湘玉确认杀手跑了,那股子掌柜的泼辣劲儿又回来了,她拍着柜台,气得浑身发抖,“展堂!追!看看他跑哪儿去了!”

白展堂却没动,他皱着眉头,走到那摊彩色粉末前,蹲下身,用手指沾了一点,放到鼻子下闻了闻,立刻嫌恶地甩开。

“追不上了。这烟没毒,就是恶心人用的。不过……这玩意儿,我好像在哪见过。”

“见过?在哪儿?”佟湘玉急忙问。

白展堂站起身,脸色有些凝重:“记不清了,但肯定不是一般江湖路数。掌柜的,你最近到底得罪谁了?都让人家雇凶上门了!”

“我得罪谁?”佟湘玉一指自己鼻子,冤得跟什么似的,“我佟湘玉开门做生意,讲究的是和气生财!童叟无欺!价廉物美!服务周到!我能得罪谁?顶多……顶多就是前几天拒绝了醉仙楼诸葛老板想盘下咱这店面的提议,说他那醉仙楼走高端路线,我们同福客栈拉低了他那片儿的档次……”

众人面面相觑。

郭芙蓉一拍大腿:“肯定是那个诸葛孔方!瞧他那副暴发户的嘴脸!整天之乎者也装文化人,其实一肚子坏水!”

吕秀才抿了抿嘴唇:“小生以为,此事尚需证据。诸葛先生虽则……虽则经营理念与我等不同,但雇凶杀人,未免太过骇人听闻。”

“骇个屁!”郭芙蓉瞪他,“就你书呆子!那杀手都打上门来了!”

“好了好了!”佟湘玉心烦意乱地摆摆手,“都别吵吵了!这事儿没完!展堂,这几天你警醒着点,后院那柴火够烧三个月了,你别老往那儿钻!小郭,你去把咱们客栈里里外外检查一遍,看看有没有什么可疑人物留下的记号!秀才,你去写个告示,就说……就说本客栈因内部整顿,暂停营业三天!”

“啊?又停业?”吕秀才苦着脸,“掌柜的,这个月都停两回了,咱们这买卖……”

“命都要没了,还做啥买卖!”佟湘玉痛心疾首,“先去镇上的衙门报个案!虽然那邢捕头指望不上,但流程总得走一走!”

一阵鸡飞狗跳之后,同福客栈大门紧闭,挂上了“东主有喜,歇业三日”的牌子——佟湘玉觉得写“有丧”不太吉利。

大堂里,气氛凝重。

几个人围坐在一张桌子旁,大眼瞪小眼。

“嫂子,”莫小贝舔着糖人,打破了沉默,“那个黑衣服的叔叔,为啥要杀你啊?是因为你上次克扣我零花钱,被人知道了,路见不平吗?”

佟湘玉一口气没上来,差点背过去:“我那是为你攒嫁妆!你个小白眼狼!”

白展堂赶紧打圆场:“小贝别瞎说。掌柜的,我看这事儿不简单。那杀手的身手,放在江湖上也算二流顶尖了,能使唤动这种人的,价钱可不低。诸葛孔方虽然有钱,但他一个开饭馆的,跟这种亡命徒能搭上线吗?”

“那你说还能有谁?”佟湘玉没好气。

“会不会是……以前的仇家?”白展堂犹豫了一下,“你知道,咱们这儿……谁还没点过去啊?”

他这话一出,郭芙蓉和吕秀才都低下了头。

郭芙蓉想起她爹郭巨侠那遍布天下的潜在对手,吕秀才则想起自己那点微末功名可能引起的同行嫉妒。

“不可能!”佟湘玉斩钉截铁,“我佟湘玉的过去,清白得跟小葱拌豆腐一样!一清二白!”

众人默契地没有戳穿她。

毕竟,龙门镖局千金的身份,在某些特定情境下,也算是个不大不小的靶子。

“当务之急,是搞清楚谁想害掌柜的,还有,那杀手会不会再来。”白展堂总结陈词,“这几天,大家都打起精神来。晚上睡觉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接下来的两天,同福客栈陷入了一种诡异的宁静和过度防卫之中。

郭芙蓉睡觉都抱着泔水桶,白展堂巡逻的频率堪比更夫,吕秀才熬夜翻遍了《洗冤集录》和《大明律》,试图找出杀手身份的蛛丝马迹,结果自己熬出了两个黑眼圈。

莫小贝倒是很开心,因为不用上学了,整天在客栈里上蹿下跳,扮演捉拿刺客的女侠。

佟湘玉则是肉眼可见地憔悴了。

她晚上睡不踏实,一点风吹草动就惊醒,白天算账都算不利索,好几次把“叁”看成了“伍”,差点给伙计们多发了工钱,心疼得她直抽抽。

第三天头上,就在佟湘玉琢磨着是不是要去广贤寺烧柱香拜拜佛的时候,客栈来了位不速之客。

那是个穿着绫罗绸缎、胖乎乎、笑眯眯的中年男人,手里摇着把折扇,扇面上龙飞凤舞写着“财源广进”四个大字。

他一进门,就拱着手,声音洪亮:“哎哟喂,佟掌柜!几日不见,怎么挂上歇业牌子了?这可是跟钱过不去啊!”

来人正是对面醉仙楼的老板,诸葛孔方。

佟湘玉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但面上还得挤出一丝职业假笑:“哎呦,是诸葛老板啊,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我们这小店,整顿内部,怕怠慢了客人。”

“整顿内部?”诸葛孔方小眼睛滴溜溜一转,自顾自地找了张桌子坐下,“我看佟掌柜是遇到什么难处了吧?听说前两天,贵宝地不太平?”

消息传得倒快!佟湘玉心里冷笑,面上不动声色:“诸葛老板消息灵通啊。也没什么,就是来了个毛贼,想偷点东西,被我们伙计打跑了。”

“毛贼?”诸葛孔方摇着扇子,嘿嘿一笑,“什么样的毛贼,能劳动白展堂白大哥那样的‘跑堂’亲自出手啊?我可是听街坊说,打得那叫一个精彩,跟唱大戏似的。”

白展堂正在旁边擦桌子,闻言动作一僵,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擦,耳朵却支棱了起来。

“诸葛老板到底想说什么?”佟湘玉懒得跟他绕弯子了。

“明人不说暗话,”诸葛孔方合上扇子,往前凑了凑,压低声音,“佟掌柜,你这同福客栈,地段是不错,就是……风水可能有点问题,容易招灾惹祸。你看,这次是毛贼,下次保不齐是什么江洋大盗呢?为了你和伙计们的安全着想,我之前那个提议,你再考虑考虑?价钱嘛,好商量。”

佟湘玉心里那股火腾一下就上来了。

好你个诸葛孔方,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说不定那杀手就是你雇的!

她强压着火气,皮笑肉不笑地说:“多谢诸葛老板关心。我们同福客栈行得正坐得直,不怕那些歪门邪道。这店,是我的心血,别说毛贼,就是天王老子来了,我也不卖!”

诸葛孔方脸上的笑容淡了点:“佟掌柜,何必呢?死守着这么个破客栈,能有什么大出息?拿着钱,回汉中府做个富家婆,岂不快活?”

“我就乐意守着这‘破客栈’!”佟湘玉豁然起身,“诸葛老板要是没别的事,就请回吧!我们还要‘整顿内部’!”

“你!”诸葛孔方也沉下脸来,“佟湘玉,你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怎么着?”白展堂把抹布往肩上一搭,晃悠过来,斜眼看着诸葛孔方,“诸葛老板还想在我们店里动粗不成?”

郭芙蓉也拎着个扫帚凑过来,虎视眈眈。

诸葛孔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知道讨不了好,冷哼一声,拂袖而去:“咱们走着瞧!”

赶走了诸葛孔方,佟湘玉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胸口剧烈起伏:“看见没?看见没!肯定是他!除了他,谁还能这么缺德带冒烟!”

吕秀才弱弱地说:“掌柜的,我们……还是没有证据啊。”

“要啥证据!”郭芙蓉嚷道,“这秃子都威胁上门了!我看,咱们先下手为强,晚上我去他醉仙楼,给他那新招牌上泼点墨!”

“胡闹!”佟湘玉喝止她,“咱们是正经生意人,不能干那事儿!”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白展堂,摸着下巴,若有所思:“掌柜的,我觉得……这事儿可能还真没那么简单。”

“啥意思?”

“诸葛孔方这人,是有点奸商脾性,贪财,好面子,”白展堂分析道,“但雇凶杀人……这胆子,不像他有的。而且,刚才他虽然话里带刺,但那眼神,不像是知道杀手失手后该有的样子,倒更像……是来看热闹、趁火打劫的。”

“那你说还能有谁?”佟湘玉现在是看谁都可疑。

白展堂摇摇头:“我也说不好。但那个杀手用的迷烟,我越想越觉得蹊跷。那颜色,那味道……不像中原武林常见的东西。”

线索似乎又断了。

一种无力感笼罩着众人。

傍晚时分,天色擦黑。

邢捕头带着燕小六例行公事地来转了一圈,听了佟湘玉添油加醋的描述,邢捕头摸着下巴,一本正经地分析:“嗯,根据本捕头多年的办案经验,此案……十分棘手!凶手武功高强,来去无踪,使用的迷烟更是闻所未闻!我看,八成是流窜作案的江洋大盗,盯上你们客栈了!佟掌柜,你们最近可要小心门户啊!”

说了等于没说。

临走前,燕小六还抽刀比划了一下“帮我照顾好我七舅姥爷”的标准台词,被邢捕头一脚踹出了门。

希望破灭的佟湘玉,彻底没了心气儿,晚饭都没吃几口,早早地回了房,说是要清点一下自己的私房钱,安排后事。

夜渐渐深了。

同福客栈里静悄悄的,只有后院里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白展堂躺在通铺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他耳朵极灵,听着外面的动静。

忽然,他听到极轻微的一声“嗒”,像是瓦片被碰了一下。

他一个激灵坐起身,悄无声息地溜下床,披上外衣,像只狸猫一样蹿到窗边,透过缝隙往外看。

月光下,一个黑影正趴在对面屋顶上,朝客栈大堂方向张望。

看那身形,不像之前的蒙面人,反倒有些……矮胖?

就在这时,另一个方向,也就是客栈后院墙头,又一个黑影冒了出来,这个身影瘦高,动作敏捷得多。

两个黑影显然也发现了彼此,都是一愣。

矮胖黑影似乎有些惊慌,转身就想跑。

瘦高黑影却低喝一声:“站住!”身形一展,便追了过去。

白展堂心里一惊:这唱的是哪出?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他来不及多想,推开窗户,也纵身跃上屋顶,朝着那两人消失的方向追去。

他的轻功何等高明,几个起落,就远远吊住了那个瘦高黑影。

只见那瘦高黑影很快追上了矮胖的,两人在镇外的一片小树林边停了下来。

白展堂悄无声息地潜近,躲在一棵大树后面,凝神倾听。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不能伤她性命!你们‘残影楼’就是这么办事的?”这是那个矮胖黑影的声音,压得很低,但透着一股气急败坏。

这声音……怎么有点耳熟?

“哼,”瘦高黑影,也就是之前的杀手,声音依旧沙哑,“我们只按契约办事。契约上写着‘取佟湘玉性命’,我们便取她性命。至于你后来的追加要求,‘只吓唬,不杀人’,契约已立,恕不更改。”

“你!那我现在加钱!取消这次行动!双倍,不,三倍!”矮胖黑影急道。

“残影楼规矩,契约一旦生效,除非目标死亡或雇主支付十倍违约金,否则绝不撤销。”杀手冷冷道,“你既然付不起十倍违约金,就休要再啰嗦。”

“我……我哪知道你们这么死脑筋!”矮胖黑影捶胸顿足,“我只要吓唬吓唬她,让她把店卖了就行!谁让你们真杀了!她要是死了,我……我……”

白展堂听得心头火起,果然是他!诸葛孔方!这个王八蛋!

但他强忍着没有冲出去,想听听还有什么内幕。

杀手似乎不耐烦了:“废话少说。前次失手,是我低估了那跑堂的。下次,必不空回。你好自为之,若再跟踪纠缠,休怪我不讲情面!”说完,身形一闪,没入林中,消失不见。

留下诸葛孔方一个人站在原地,又是跺脚又是叹气,最后颓然地一屁股坐在地上,扯下了脸上的蒙面巾,露出那张胖脸,在月光下显得惨白。

白展堂从树后转了出来,阴阳怪气地开口:“哟,诸葛老板,大晚上的不睡觉,跑这儿来跟杀手谈心呢?”

诸葛孔方吓得魂飞魄散,嗷一嗓子蹦起来,看清是白展堂,腿都软了:“白……白大哥!你……你怎么在这儿?”

“我出来赏月,”白展堂抱着胳膊,慢悠悠地说,“正好瞧见一出好戏。怎么,诸葛老板,雇凶杀人不成,还想加钱改剧本?”

诸葛孔方扑通一声跪下了,带着哭腔:“白大哥!白爷爷!我错了!我真知道错了!我就是鬼迷心窍!我就是想吓唬吓唬佟掌柜,让她把店卖给我……我没想真杀人啊!谁知道‘残影楼’那帮杀才,认钱不认人,一根筋啊!”

“残影楼?”白展堂眉头紧锁,“那个给钱就办事、毫无职业道德的杀手组织?你他妈还真会找!”

“我……我也是听人说的,说他们价钱‘公道’……”诸葛孔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白大哥,你救救我!你跟佟掌柜求求情!千万别报官!我赔钱!我把我醉仙楼赔给她都行!”

白展堂看着他这副怂样,是又好气又好笑。

气的是这混蛋居然真敢雇凶,笑的是这货色居然被杀手组织反将一军,吓成这德行。

“起来!”白展堂踢了他一脚,“瞧你那点出息!走,回去跟掌柜的说清楚!”

当白展堂拎着面如死灰的诸葛孔方回到同福客栈,把睡得迷迷糊糊的佟湘玉等人全都叫起来,将事情原委一说,整个大堂炸锅了。

“好你个诸葛孔方!”佟湘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他的鼻子,“亏你还是个读书人!竟然干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情!要不是展堂机灵,我……我早就让你给害死了!”

“佟掌柜!我该死!我不是人!”诸葛孔方啪啪扇着自己耳光,“我就是想要您那块地皮,想把醉仙楼扩大经营……我一时糊涂啊!”

郭芙蓉撸起袖子就要上去揍人:“俺今天非得替天行道,把你打成猪头三!”

吕秀才赶紧拦住她:“芙妹!动用私刑于法不合!应该送交官府!”

莫小贝在一旁兴奋地喊:“对!送官府!铡了他!”

吵吵嚷嚷中,白展堂提高了音量:“都别吵了!现在关键不是他怎么处置,是那个‘残影楼’的杀手!他已经接了契约,不杀了掌柜的不会罢休!诸葛胖子取消不了委托!”

这话像一盆冷水,把大家都浇醒了。

是啊,真正的威胁,还没解除呢。

诸葛孔方哭丧着脸:“那……那怎么办?十倍违约金,把我卖了也付不起啊……”

佟湘玉一屁股坐在椅子上,面无人色:“这可咋办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一时间,大堂里陷入了绝望的沉默。

突然,白展堂猛地一拍大腿:“有了!”

所有人都看向他。

“残影楼认契约,也认钱,”白展堂眼睛发亮,“如果我们能出比原契约更高的价钱,买断这个任务,或者……发布一个保护掌柜的任务,让他们自己人打自己人去?”

诸葛孔方弱弱地说:“残影楼……好像不接保护任务,他们只接杀人的活儿……”

“那就买断!”佟湘玉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需要多少钱?”

诸葛孔方咽了口唾沫:“原契约是……五百两银子。十倍违约金是五千两。或者,买断任务,估计也差不多是这个数,甚至更多……”

“五千两?!”佟湘玉眼前一黑,差点晕过去,“把我卖了也不值五千两啊!”

白展堂看向诸葛孔方,眼神危险:“诸葛老板,这祸是你惹出来的,这钱,你是不是该表示表示?”

诸葛孔方一哆嗦:“我……我醉仙楼所有现钱加起来,也就……两千多两……”

“剩下的我补!”一个声音从门口传来。

众人愕然回头,只见凌腾云扶着刀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

他脸色严肃:“佟掌柜于我有恩,七侠镇的治安也归我管,此事,我不能不管。我家中还有些积蓄,凑一凑,三千两应该拿得出来。”

佟湘玉愣住了,看着凌腾云,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白展堂眼神复杂地看了凌腾云一眼,随即对诸葛孔方喝道:“听见没有?两千两!明天一早拿来!少一个子儿,我让你醉仙楼明天就关门!”

诸葛孔方如蒙大赦,连连磕头:“我拿!我明天一定拿来!多谢凌捕头!多谢白大哥!多谢佟掌柜不杀之恩!”

事情似乎出现了转机。

但白展堂心里清楚,跟“残影楼”那种组织打交道,光有钱,未必够。

第二天,诸葛孔方果然乖乖送来了两千两银票。

凌腾云也拿来了三千两。

厚厚一沓银票放在桌上,闪着诱人又沉重的光。

接下来,就是如何跟“残影楼”联系了。

这种杀手组织,行踪诡秘,不是你想找就能找到的。

白展堂决定亲自出马。

他在江湖上混迹多年,三教九流的朋友总还有一些。

他让众人紧闭门户,自己则换了身不起眼的衣服,从后门溜了出去,消失在七侠镇的人流中。

这一去,就是一天。

客栈里的众人,在焦灼不安中等待着。

佟湘玉坐立难安,一会儿担心白展堂的安全,一会儿心疼那五千两银子。

郭芙蓉磨刀霍霍,准备随时跟杀手拼命。

吕秀才抱着《大明律》,试图找出能制裁杀手组织的条文。

莫小贝则被严令禁止出门,憋在屋里拿毛笔给杀手画像,画一个叉一个。

直到夜幕再次降临,华灯初上,白展堂才风尘仆仆地回来,脸色却不怎么好看。

“怎么样?联系上了吗?”佟湘玉急切地问。

白展堂摇摇头,又点点头:“联系是联系上了,但是……残影楼拒绝了买断。”

“什么?”众人心里一沉。

“为什么?”凌腾云皱眉问道。

“他们说,”白展堂叹了口气,“残影楼有三不接。一不接官府的买卖,二不接对至亲好友的买卖,三……不接已立契约后的单方面撤销或买断。这是他们的铁律,关乎信誉。除非原雇主支付十倍违约金,否则,契约必须执行到底。”

刚升起的一点希望,瞬间破灭。

佟湘玉瘫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完了……这下是真完了……五千两都买不回一条命……”

诸葛孔方更是面如土色,抖得像筛糠。

“不过,”白展堂话锋一转,“我打听到一个消息。残影楼虽然不能撤销契约,但他们接受‘任务难度升级评估’。如果他们认为目标身边的防护力量远超契约评估等级,他们有权要求雇主追加酬金,或者……暂时搁置任务,等待时机。”

“这是什么意思?”郭芙蓉没听明白。

吕秀才眨了眨眼睛:“就是说,如果他们觉得杀掌柜的风险太大,成本太高,可能会暂时放弃,或者去找诸葛老板加钱?”

“找……找我加钱?”诸葛孔方差点尿裤子,“我没钱了啊!”

“暂时放弃……那也不是个事儿啊!”佟湘玉带着哭腔,“难道我一辈子都得提心吊胆地过日子?”

白展堂眼神闪烁了一下:“还有一个办法……让他们觉得,掌柜的身边的防护力量,强到离谱,强到他们觉得为了五百两银子来冒险,纯属脑子被门挤了。”

“怎么做?”众人齐声问。

白展堂看向凌腾云:“凌捕头,可能需要你,还有……郭巨侠的名头,来演一出戏。”

第二天,七侠镇流传开一个消息:同福客栈的佟掌柜,乃是京城郭巨侠的远房表侄女!因日前遭遇匪徒惊吓,郭巨侠震怒,特派了数名六扇门的高手秘密入驻同福客栈,贴身保护!同时,七侠镇衙门也表示,将加派巡夜人手,重点保护同福客栈的安全,凌腾云捕头更是放出话来,谁敢在同福客栈闹事,就是跟他过不去,跟整个七侠镇衙门过不去!

消息传得沸沸扬扬,有鼻子有眼。

甚至有人信誓旦旦地说,看到晚上同福客栈屋顶上有好几个黑影在巡逻,身形矫健,一看就是高手。

这自然是白展堂策划的“疑兵之计”。

所谓的六扇门高手,其实就是白展堂自己晚上穿上夜行衣在屋顶上蹦跶,偶尔拉上凌腾云换个衣服凑个数。

郭芙蓉负责在屋里弄出点掌风呼啸的动静,吕秀才负责写一些看起来很高深的“安防计划”故意“遗失”在客栈门口。

这场戏,演得声势浩大。

一连几天,风平浪静。

那杀手再也没有出现。

就在大家以为这计策奏效了的时候,这天夜里,白展堂照常在屋顶上“巡逻”,忽然感觉后颈汗毛倒竖!

他猛地回头,只见那个瘦高杀手,不知何时,如同鬼魅一般,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

“疑兵之计,演得不错。”杀手沙哑的声音带着一丝嘲讽。

白展堂心里一紧,知道碰上行家了。

他稳住心神,笑道:“哥们儿,既然看出来了,给个面子?为了五百两,得罪郭巨侠和六扇门,不值当吧?”

杀手缓缓拔出剑:“残影楼的信誉,不止五百两。”

话音未落,剑光已至!快!狠!准!

白展堂早有防备,施展轻功急速闪避,同时手指连点,葵花点穴手全力施为。

两人在狭窄的屋顶上再次激斗在一起,这一次,杀手显然是动了真格,剑法凌厉无比,招招致命,不再像第一次那样有所保留。

白展堂空手对白刃,又被对方逼得无法近身点穴,一时间险象环生。

下面的佟湘玉等人听到屋顶上激烈的打斗声,都冲了出来,看得心惊肉跳。

“展堂!”佟湘玉尖叫。

“老白!接刀!”郭芙蓉把自己的菜刀扔了上去。

白展堂接住菜刀,叮叮当当地格挡了几剑,震得手臂发麻。

这杀手的功力,比他预估的还要高!

眼看白展堂渐渐落入下风,左支右绌,佟湘玉急得直跺脚,忽然,她福至心灵,冲着屋顶大喊:“那个杀手!我出六百两!买你放弃任务!”

杀手动作微微一滞,随即攻势更猛:“晚了。”

“七百两!”

“残影楼规矩……”

“八百两!一千两!”佟湘玉豁出去了,声音都喊破了音,“一千两!现银!你拿着钱走人,我们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杀手的剑势,明显慢了下来。

他似乎在进行激烈的思想斗争。

一千两,对于他们这种级别的杀手来说,也不是个小数目了。

而且,目标身边的这个跑堂,确实难缠,加上下面那个会惊涛掌的丫头,还有那个虎视眈眈的捕头……继续纠缠下去,风险确实很大。

白展堂瞅准他这一瞬间的犹豫,菜刀猛地一记斜劈,逼得他后退一步,随即喝道:“哥们儿!见好就收吧!一千两,够你逍遥快活好一阵子了!为了那点虚头巴脑的信誉,把命搭在这儿,值吗?再说了,你任务失败一次,回去顶多挨顿罚,拿着这一千两,远走高飞,残影楼还能满世界找你不成?”

杀手持剑而立,胸膛微微起伏,蒙面巾上的眼睛死死盯着白展堂,又扫了一眼下面紧张观望的众人,最后,目光落在佟湘玉身上。

“一千两。现银。”他沙哑地重复。

“对!现银!立马兑现!”佟湘玉赶紧保证。

杀手沉默了片刻,缓缓收剑入鞘。

“……拿来。”

一场突如其来的杀身之祸,最终以一种极其荒诞而又符合同福客栈核心价值观(抠门且惜命)的方式,暂时化解了。

佟湘玉哆哆嗦嗦地拿出还没来得及捂热乎的、原本准备用来买断任务的那五千两银票,抽出一张一千两的,让白展堂扔给了屋顶上的杀手。

杀手接过银票,验明真伪,仔细收好,看了众人一眼,什么也没说,身形几个起落,便消失在夜色中,走得干脆利落。

众人长长地松了一口气,感觉像是打了一场旷日持久的硬仗,浑身虚脱。

佟湘玉看着杀手消失的方向,捂着胸口,痛心疾首:“一千两啊!就这么没了!我的棺材本啊……”

白展堂从屋顶上跳下来,擦了把汗:“掌柜的,钱没了还能再赚,人没事就好。”

“就是!”郭芙蓉附和道,“俺们这么多人呢,还怕他一个杀手?下回再来,俺用泔水淹死他!”

吕秀才心有余悸:“但愿没有下回了……”

凌腾云收起刀,对佟湘玉拱了拱手:“佟掌柜,既然危机已解,在下告辞了。那三千两……不急。”

佟湘玉这才想起凌腾云的钱,连忙道:“凌捕头,这怎么好意思,你的钱我们一定尽快……”

“不必,”凌腾云笑了笑,“就当是存在贵客栈了。”说完,转身离去,背影在夜色中显得有些落寞。

诸葛孔方见没事了,也想溜,被白展堂一把揪住。

“诸葛胖子,你想去哪儿啊?”

“白……白大哥,还有啥吩咐?”

“吩咐?”白展堂冷笑,“这一千两,是因为谁花的?”

诸葛孔方哭丧着脸:“我……我赔!我赔!”

“光赔钱就完了?”佟湘玉这会儿缓过劲来了,叉着腰,柳眉倒竖,“你差点害死我!精神损失费!误工费!名誉损失费!还有我们大家担惊受怕的营养费!加起来……再拿五百两!不然我现在就去找邢捕头!”

最终,在佟湘玉“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武力威胁)”的谈判下,诸葛孔方又吐血掏了五百两银子,并且签下城下之盟,保证以后醉仙楼绝不恶意竞争,见到同福客栈的人要绕道走,这才鼻青脸肿(被郭芙蓉偷偷捶的)地离开。

经过这番折腾,天都快亮了。

众人瘫坐在大堂里,看着桌上剩下的三千五百两银票,心情复杂。

差点丢了命,又失而复得,还莫名其妙“赚”了五百两(如果忽略凌腾云那三千两借款的话)。

“嫂子,”莫小贝打了个哈欠,“以后是不是没人来杀你了?”

“应该是吧……”佟湘玉有气无力地说。

“那明天可以开门营业了吧?我想吃糖人了。”

佟湘玉看着窗外泛起的鱼肚白,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像是要把这些天的惊恐、委屈、愤怒都吐出去。

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皱巴巴的衣襟,恢复了那副精明的掌柜模样。

“开!为啥不开!不仅要开,还要大张旗鼓地开!”她一拍桌子,“秀才!把门口那‘东主有喜’的牌子撤了!换成‘浩劫余生,大酬宾三日’!所有酒水菜品,一律八折!小郭,去把卫生再搞一遍!展堂,检查一下桌椅板凳有没有打坏的需要修的!”

“啊?还八折?”白展堂咂舌,“掌柜的,咱刚亏了一千两……”

“你懂啥!”佟湘玉眼睛一瞪,“这叫营销!抓住热点,挽回客流!再说了,那死胖子不是赔了五百两吗?算下来咱们才亏五百两!就当……就当破财消灾了!”

阳光透过窗棂,洒进略显凌乱的大堂,灰尘在光柱中飞舞。

熟悉的市井喧嚣声渐渐从门外传来,新的一天开始了。

同福客栈的故事,就像七侠镇口那棵老槐树,经历风雨,折过枝桠,却总能在下一个春天,冒出新的绿芽。

至于明天会不会再有杀手光顾?谁在乎呢!

反正日子总得过下去,账本总得算下去,而伙计们,也总会在掌柜那标志性的“额滴神呀”的惊呼声中,继续他们鸡飞狗跳、却又温情脉脉的江湖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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