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魂记

山海云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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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话本热席卷七侠镇,同福客栈险些栽跟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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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月色便朦胧地笼罩着七侠镇,像给这小小的世界披了件半旧不新的青布长衫。

同福客栈的屋檐角儿上,挂着一弯极淡的娥眉月,光景是同十几年前一般无二的,只是屋里的人,心里头却各自揣着些沉甸甸的、说不清道不明的玩意儿了。

郭芙蓉一脚踏进大堂的时候,正听见吕秀才捧着本账簿,在那里摇头晃脑地念:“……支出纹银二钱,收入铜板十五枚,净亏……”

她眉头一拧,那股子从京城带回来的、还没消散干净的烦闷气,便直冲了上来。

也顾不得拍打身上的尘土,只把手里那个沉甸甸的包袱往就近的桌子上一墩,发出“咚”的一声闷响。

“亏亏亏!我说秀才,你这眼睛是长在算盘珠子上了,还是掉进钱眼儿里拔不出来了?”

“姑奶奶我大老远回来,水没喝上一口,倒先听你在这儿报丧似的念亏空!”

吕轻侯被她这一嗓子吼得浑身一激灵,手里的账簿险些掉在地上。

他捏了捏镜腿,陪着小心道:“芙……芙蓉,你回来了?”

“我这不是……这不是算算今日的收支么?佟掌柜吩咐的……”

“我吩咐啥了?我吩咐你要把客人都吓跑是不?”

佟湘玉不知何时已从后院转了进来,手里拈着一块抹布,身上还是那件万年不变的藕荷色裙褂。

只是眼角眉梢,细细地看去,也爬上了几缕浅淡的纹路,像是不经意间被时光这笔墨勾画上去的。

她嘴上埋怨着秀才,一双风韵犹存的杏眼却早已上上下下地将郭芙蓉打量了个遍。

那目光里含着三分关切,七分了然,仿佛早已看穿了她那点子烦躁底下的根源。

“哎呦,我们的郭大小姐,这是打哪儿受了气,回娘家撒火来了?”

白展堂的声音从头顶上飘下来,他人像只狸猫似的,悄没声息地坐在二楼的栏杆上,一条腿垂下来晃晃悠悠,手里还拿着个啃了一半的鸭梨。

郭芙蓉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一屁股坐在长凳上,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又酸又胀。

“受气?谁敢给我气受?我这是……是憋屈!”

她顿了顿,似乎觉得这个词也不足以形容她此刻的心境,又重重地补了一句:“是浑身的劲儿没处使!”

莫小贝像一阵小旋风似的从厨房刮出来,手里还捏着半个糖人,嘴里含糊不清地嚷道:“小郭姐姐回来啦!”

“京城好玩不?有没有给我带啥好吃的?”

“去去去,一边儿去,”郭芙蓉挥挥手,像赶苍蝇似的,“好吃的没有,烦心事儿一箩筐。”

一直安静地坐在角落擦着他那把宝贝玄铁菜刀的李大嘴,这时也抬起了头,憨声憨气地插了一句:“烦心?烦心你就来厨房。”

“我新研究了一道‘黯然销魂掌’,哦不,‘黯然销魂饭’,保你吃了啥烦心事都忘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大堂里顿时热闹得像开了锅的滚水。

郭芙蓉被他们吵得脑仁疼,却又奇异地感到那股从京城带回来的、冰冷的隔阂感,正被这熟悉的嘈杂一点点地融化开。

她叹了口气,终于还是伸手解开了那个沉甸甸的包袱。

里头倒也没什么稀罕物事,无非是些京式的点心,几匹时兴的料子,还有几本簇新的、封面花哨的话本小说。

她把点心推给眼巴巴的莫小贝,料子递给眼睛微微亮了一下的佟湘玉。

最后,拿起那几本话本,在手里掂了掂,目光扫过众人,语气带着几分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寻求认同的急切。

“你们是不知道,现如今京城里,都时兴看这个!”

吕秀才凑过来,捏了捏镜腿,念着封面上的字:“《冷面刀客:霸道女侠爱上我》?《穿越之我在后宫当厨神》?”

“这……这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

“你懂什么!”郭芙蓉一把抢过话本,像是扞卫什么宝贝,“这叫流行!”

“现如今,没人爱听你那些之乎者也的大道理,也没人爱看真刀真枪的江湖恩怨了。”

“就爱看这些……这些编出来的、腻腻歪歪的故事!”

“我爹说了,连六扇门招人,考题都多了什么‘情境推演’,考你怎么跟姑娘家说话不冷场!”

“这世道,真是变了!”

她这话像一块石子,投进了看似平静的湖面。

白展堂从栏杆上跳下来,身手依旧矫健,他拿起一本话本随手翻了翻,嗤笑道:“就这?”

“还‘刀客的眼睛像寒星,薄薄的嘴唇紧抿着,透着一股邪魅狂狷的气息’?”

“我呸!真要是长这样,走大街上早让巡街的当流氓抓走了!还侠客呢!”

佟湘玉却若有所思地摩挲着那光滑的绸缎料子,慢悠悠地道:“展堂,你这话说的就不对了。”

“存在即合理嘛。这些东西能流行起来,说明它……有市场。”

她眼里闪过一丝久违的、精明的光,“你们想想,咱们同福客栈,开了这十几年,来来往往的,多是些贩夫走卒,老主顾。”

“可这年轻的新客源,是不是越来越少了?”

吕秀才立刻接话:“掌柜的明鉴!根据我这半个月的观察和统计,本店客人的平均年龄,已经达到了四十三点七五岁,呈稳步上升趋势!”

“年轻客人占比不足两成!长此以往,客源结构老化,营收增长乏力,后果不堪设想啊!”

李大嘴把菜刀往案板上一剁:“啥老化不老化的,饭菜好吃不就完了?”

“我李大嘴的手艺,那可是经过岁月考验的!”

“光饭菜好吃顶啥用?”佟湘玉瞥了他一眼,“现在的小年轻,讲究个……氛围!感觉!情调!你懂不懂?”

“你看人家这话本里写的,侠客决斗都得选在桃花树下,花瓣纷飞,那叫一个浪漫!”

“谁还乐意看你在这油渍麻花的厨房里耍菜刀?”

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莫小贝,此时却捧着话本看得津津有味,小脑袋一点一点的,忽然冒出来一句:“我觉得挺好看的呀!”

“比师兄以前逼我看的那些武功秘籍有意思多了!”

郭芙蓉像是找到了知音,立刻道:“看看!连小贝都这么说!”

“我这次回来,就琢磨着,咱们同福客栈,是不是也得……变一变?跟上这时代的潮流?”

“变?怎么变?”白展堂警惕地看着她,“我可先说好,让我学那话本里的什么冷面刀客,对着客人摆臭脸,我可干不来!”

“我这张脸,生来就是为人民服务的!”

吕秀才也连连摆手:“使不得,使不得!圣人有云:‘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

“咱们客栈的根本在于诚信经营,童叟无欺,岂能追求这些虚浮无根之物?”

“咋就虚浮了?”郭芙蓉不服气道,“咱们可以搞点新花样嘛!比如……咱们也编点故事?”

“就编咱们自己的故事!把咱们同福客栈,也打造成一个……一个江湖传说里的‘打卡胜地’!”

这个石破天惊的提议,让整个大堂瞬间安静了下来。

只听得后院井台上,打水的轱辘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轻响,像是一声疲惫的叹息。

佟湘玉的眼睛,却猛地亮了。

那光亮,如同暗夜里骤然划过的流星,灼热而短暂,旋即又被更深沉的思虑所覆盖。

她没立刻说话,只伸出保养得宜、却依稀能见旧日操劳痕迹的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桌面,笃,笃,笃,敲得人心头发慌。

吕秀才最先沉不住气,他像个受惊的兔子般跳起来,双手乱摇:“不成!不成!万万不成!”

“子曰:‘巧言令色,鲜矣仁!’此等浮夸之风,与圣人之道背道而驰!”

“我等读书人,当以教化世风为己任,岂能随波逐流,甚至推波助澜?”

“若家父在天之灵得知我参与此等……此等粉饰太平、哗众取宠之事,定要气得从棺材里跳将出来,骂我一声‘朽木不可雕也’!”

他说得激动,脸膛涨得通红,额头上都渗出了细密的汗珠。

“得了吧秀才!”白展堂跷着二郎腿,优哉游哉地剔着牙,“你爹要真能跳出来,第一个就得先问问你,咋把这祖产客栈经营得天天算净亏呢!”

“要我说啊,芙蓉这主意,听着是有点不着调,可没准儿……嘿,还真能瞎猫碰上死耗子?”

他冲着郭芙蓉挤挤眼,“再说了,编故事嘛,谁还不会扯几句闲篇儿?就咱们这儿,现成的素材不就多的是?”

李大嘴把脑袋从厨房门口探出来,瓮声瓮气地问:“那……那能顺带宣传宣传我新研制的‘九九还阳羹’不?”

“就说吃了能增加一甲子功力!”

“还一甲子功力?大嘴你那羹别把人吃得上吐下泻,直接‘还阳’升天就不错了!”白展堂毫不留情地戳穿。

莫小贝却兴奋得小脸放光,一把拉住郭芙蓉的衣袖:“小郭姐姐!这个好玩!”

“咱们就写……写我是衡山派新任掌门,身负血海深仇,隐姓埋名在此!”

“对!还要给我安排一个……一个身世神秘的护卫!”

她说着,眼睛不自觉地瞟向一旁安静擦刀的白展堂。

“去!小屁孩凑什么热闹!”白展堂被她看得浑身不自在,笑骂了一句。

佟湘玉终于停止了敲击,她缓缓站起身,目光扫过神情各异的众人,那目光里有一种沉淀了多年的、属于掌柜的权威。

“都别吵吵咧。”她声音不高,却自有分量,“芙蓉这个想法嘛,虽然听起来是有点……惊世骇俗。但是——”

她故意拖长了语调,看着众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她,才满意地继续道:“但是,咱们同福客栈,开了这么多年,靠的是啥?不就是顺应天时、地利、人和嘛!”

“如今天时变了,年轻人喜欢这个调调,咱们也不能一味地守着老黄历不成。”

“秀才,你那些之乎者也,偶尔拿出来掉掉书袋是可以的,但不能当饭吃。”

“展堂,你的服务态度那是没得说,可光有态度,没有新鲜劲儿,也留不住客人的心。”

她走到郭芙蓉身边,拿起那本《冷面刀客》,又放下,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所以,这个事情,我看……可以搞!”

“掌柜的!”吕秀才痛心疾首。

“嫂子!”白展堂也收起了嬉皮笑脸。

佟湘玉一摆手,不容置疑:“先别急着反对。咱们也不是要瞎搞。”

“我的意思是,咱们就……就摸着石头过河,先试试水。”

“这事儿,就由芙蓉牵头,秀才你文笔好,负责执笔。”

“展堂、大嘴、小贝,你们都得配合。”

“咱们就编一个……嗯……就编一个《同福客栈前传》!”

“把咱们几个,都编成退隐江湖的绝世高手,为了躲避仇家或者追寻平静,才隐居于此!”

这个具体的构想一提出来,刚刚被强行压下去的争议,立刻又以更猛的势头反弹了起来。

“我反对!”吕秀才梗着脖子,“这不是欺世盗名吗?”

“我吕轻侯熟读圣贤书,岂能做此等……此等虚构身份、误导世人之事?这与那些江湖骗子有何区别?”

“区别就是咱们不收钱!”郭芙蓉立刻怼了回去,“再说了,谁骗人了?咱们这叫……艺术加工!”

“是为了弘扬一种……一种侠义的精神!对,精神!”

白展堂摸着下巴,眼神飘忽:“绝世高手?这个设定……倒也不是不行。”

“那我得是个啥?轻功独步天下的盗圣?不行不行,这老底可不能揭……”

“那,来去如风的情报贩子?专门出售江湖秘闻,代号‘一阵风’?”

他似乎觉得这个主意不错,开始自顾自地琢磨起来。

李大嘴嚷嚷道:“那我必须是厨神!天下第一的厨神!做的菜能让人吃了羽化登仙那种!”

莫小贝跳着脚:“我是落难掌门!身负绝世武功秘籍!”

“你拉倒吧!”白展堂戳穿她,“你那三脚猫的功夫,也就欺负欺负隔壁街的傻小子。”

“那我也是掌门!”莫小贝不依不饶。

众人吵作一团,各有各的主张,各有各的算盘。

吕秀才坚持要维护历史的真实性与道德的纯洁性,认为哪怕是在虚构的故事里,他也应该是个“饱读诗书、明辨是非的账房先生”。

顶多是因为看透世情才隐居于此,绝不能有什么“弹指神通”或者“浩然正气剑”之类的离谱设定。

郭芙蓉则极力主张要夸张,要浪漫,要充满戏剧性,她甚至提议给白展堂安排一个“为爱退出杀手组织”的悲情背景。

被白展堂连连啐了回去,说那还不如让他直接承认自己是盗圣来得痛快。

李大嘴和莫小贝则在“厨神”和“掌门”的称号上争执不休,都认为自己的身份应该更显赫,更具备传奇色彩。

佟湘玉被他们吵得一个头两个大,终于一拍桌子:“都别争咧!这事儿,听芙蓉的!她是牵头人!”

“秀才,你就按芙蓉说的写!先写个……写个三回出来看看效果!”

掌柜的一锤定音,众人即便再有异议,也只得悻悻然地收了声。

只是那空气里,分明漂浮着一种古怪的、混合着抵触、好奇、无奈与一丝隐秘兴奋的情绪。

于是,在这七侠镇再寻常不过的、被朦胧月色笼罩的夜晚,同福客栈一场轰轰烈烈的“形象再造”运动,就在这般充满了荒诞与争议的氛围中,拉开了它那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序幕。

接下来的几日,同福客栈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诡异的忙碌之中。

白日里,客栈依旧开门迎客,跑堂的跑堂,算账的算账,炒菜的炒菜。

只是那气氛,总透着几分心不在焉。

白展堂给客人上菜时,偶尔会盯着对方的脸出神,琢磨着这人像不像故事里那个追杀他多年的“西域妖僧”;

吕秀才拨拉着算盘,算着算着就会停下来,对着空白的账本发呆,嘴里喃喃念叨着“若非群玉山头见,会向瑶台月下逢……此等诗句,用来描绘芙蓉女侠的出场,是否恰当?”;

李大嘴在厨房切菜,会把萝卜雕成各种奇形怪状的人像,美其名曰“寻找厨神雕刻功力的灵感”;

就连莫小贝,招呼客人的时候,也忍不住会摆出几个自认为颇具掌门风范的姿势,看得客人们一愣一愣的。

而到了夜晚打烊之后,大堂便成了临时的“创作工坊”。

郭芙蓉俨然以总导演自居,搬个板凳坐在中央,面前摆着纸笔。

吕秀才苦着脸,坐在她对面,手里握着毛笔,像握着一根烧火棍。

白展堂、李大嘴、莫小贝则围坐一圈,充当评审兼灵感来源。

“第一回,咱们得先交代背景,引出人物。”郭芙蓉煞有介事地指点着,“开头要震撼!要有悬念!”

“嗯……就这样写:‘月黑风高夜,七侠镇外乱葬岗,忽闻鬼哭啾啾。一道黑影,如鬼魅般掠过荒冢,其身法之快,竟不似人间所有……’”

吕秀才提着笔,手腕直抖:“芙……芙蓉,这……这开篇便是怪力乱神,非君子所宜言也!”

“子曰:‘敬鬼神而远之’……”

“子还曰过‘食色性也’呢!你写不写?”郭芙蓉眼睛一瞪。

吕秀才缩了缩脖子,只得苦着脸,在那宣纸上落下歪歪扭扭的字迹。

他那一手原本极工整的台阁体,因着内心的激烈挣扎,写得是忽大忽小,墨迹淋漓。

“接着写!”郭芙蓉继续发挥,“那黑影落入同福客栈后院,现出身形,竟是一白衣女子,容颜绝世,却冷若冰霜。”

“她,便是退隐江湖的‘玉罗刹’,佟湘玉!”

坐在旁边嗑瓜子的佟湘玉闻言,差点被瓜子皮呛到,连连咳嗽:“咳咳……玉罗刹?咋听着不像好人哩?”

“俺能不能换个名号?比如‘芙蓉仙子’啥的?”

“掌柜的!玉罗刹多霸气!符合你一家之主的身份!”郭芙蓉坚持,“再说,你这‘湘玉’的名字,正好嵌在里头,多有缘分!”

佟湘玉张了张嘴,还想反驳,终究还是被那“霸气”和“缘分”给说服了,只得继续嗑她的瓜子,只是那眼神里,多了几分复杂难言的味道。

“然后呢,”郭芙蓉越说越兴奋,“客栈门开,走出一个跑堂。他看似寻常,嘴角总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眼神却深邃如古井。”

“他,便是昔年名震天下的‘鬼影随风’,白展堂!”

白展堂本来在打哈欠,听到这名号,哈欠打到一半硬生生停住,嗤笑道:“还‘鬼影随风’?我跑堂端盘子腿脚是利索点,可也没到这名头吓死人的地步吧?”

“再说了,我这人最是热情周到,啥时候‘眼神深邃如古井’了?”

“客人要壶酒我都得笑着问‘您是要烫的还是凉的’,眼神深邃个屁啊!”

“艺术加工!懂不懂?”郭芙蓉不耐烦地摆手,“你就说,这名号帅不帅?听起来像不像隐世高手?”

白展堂摸了摸鼻子,小声嘀咕:“帅是挺帅……就是听着不像个好人……”

“接下来是厨子!”郭芙蓉指向李大嘴,“客栈厨房,香气弥漫。一个胖乎乎的身影正在灶台前忙碌,他手持铁勺,挥洒自如,看似随意翻炒,实则暗合五行八卦之道。”

“他,便是退隐的‘食为天’,李大嘴!传闻他的一道‘神仙鸭’,能让人飘飘欲仙,三日不思饮食!”

李大嘴听得眼睛发亮,一拍大腿:“这个好!这个好!就照这个写!”

“等等,我那‘神仙鸭’的秘方还得再琢磨琢磨,火候差点意思……”

吕秀才一边记录,一边痛苦地闭上了眼睛,嘴唇无声地翕动着,大概又在默念“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之类的圣人教诲。

“还有账房!”郭芙蓉目光转向吕秀才,“灯火阑珊处,一个青衫书生正埋首账本。他指节分明的手指拨动着算珠,快得只能看见残影。”

“外人只道他是个穷酸秀才,却不知他便是昔年以‘算术神功’独步武林,算无遗策的‘铁算子’,吕轻侯!”

“噗——”白展堂刚喝进去的一口水全喷了出来,笑得直捶桌子,“算无遗策?还铁算子?哈哈哈哈!”

“秀才要是算无遗策,咱们客栈还能月月亏空?他那算盘打得,除了他自己,谁也看不懂!”

吕秀才的脸红一阵白一阵,抗辩道:“算术之道,在于心算!在于统筹!岂是……岂是区区算盘珠子所能体现?”

“芙……芙蓉如此设定,虽……虽略显浮夸,倒也……倒也触及了一丝算术之道的真谛……”

他声音越说越小,显然自己也觉得底气不足。

“最后,是那看似天真无邪的小丫头,莫小贝!”郭芙蓉大手一挥,指向正听得入神的莫小贝。

“她整日里嬉笑玩闹,实则身负衡山派绝学‘赤焰掌’,乃是隐姓埋名的衡山派唯一传人!”

“她留在同福客栈,是为了守护一个关乎武林存亡的巨大秘密!”

莫小贝激动得小脸通红,用力点头:“对!对!就是这样!我还要一个特别厉害的对头!”

“比如……比如一个想抢夺我秘籍的魔教教主!”

“可以安排!”郭芙蓉大手一挥,颇有挥斥方遒之意,“这就是咱们《同福客栈前传》的第一回!人物登场,悬念设置!怎么样?”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各异。

佟湘玉是既觉得荒诞,又隐隐有些期待;白展堂是纯粹觉得好玩,外加一点看热闹不嫌事大;

李大嘴是完全沉浸在自己“厨神”的人设里;莫小贝是兴奋不已;

只有吕秀才,看着自己笔下那一个个离经叛道、夸张失实的人物小传,痛心疾首,如同看着自己亲手带大的孩子误入歧途。

“这……这真要传扬出去……”吕秀才捧着那几张墨迹未干的纸,手都在发抖,“我等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之间……”

“颜面能当饭吃啊?”郭芙蓉一把抢过那几页纸,吹了吹未干的墨迹,“等着瞧吧,秀才!”

“等这故事传开,咱们同福客栈,就要成为七侠镇,不,整个江湖最炙手可热的地方了!”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并未完全按照郭芙蓉那充满浪漫主义色彩的剧本来走。

吕秀才那带着满腔悲愤与无奈写就的“大作”,经由莫小贝和她那些小伙伴们的口耳相传,以及郭芙蓉刻意在招待客人时“不经意”的透露,果然很快就在七侠镇流传开来。

起初,只是引来一些熟客善意的调侃和好奇的打听。

“哟,白跑堂,听说您老以前是那啥……‘鬼影随风’?啥时候给咱露一手踏雪无痕的轻功瞧瞧?”有相熟的客人拍着白展堂的肩膀打趣。

白展堂只得干笑着应付:“呵呵,好说,好说,那都是江湖朋友抬爱,虚名,虚名而已……客官您的酒来了,小心烫!”

也有人拉住李大嘴:“李厨子,你那‘神仙鸭’今儿个有没?给咱来一只,尝尝那飘飘欲仙的滋味!”

李大嘴挠着脑袋,嘿嘿傻笑:“这个……今儿个不巧,材料没备齐,下回,下回一定!”

更有甚者,偷偷打量着佟湘玉,低声议论:“看不出来啊,佟掌柜当年还是‘玉罗刹’?啧啧,这江湖,真是人不可貌相……”

佟湘玉面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心里却像是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那虚妄的名头,听着是有些受用,可被人在背后这般指指点点,又让她浑身不自在。

而吕秀才,则几乎成了众人调侃的重点对象。

“铁算子”吕轻侯?就他?连二钱银子都能算错账的主儿?

每当此时,吕秀才便面红耳赤,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连带着好几天都不好意思抬头见人。

这些,都还算是无伤大雅的涟漪。

真正的风波,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悄然而至。

那时节,客栈里没什么客人,只有几个街坊在喝茶闲聊。

白展堂正无聊地靠着门框打盹,郭芙蓉和吕秀才在柜台后为了某个情节的合理性低声争论。

佟湘玉则在柜台后打着算盘,眉头微蹙,显然对近几日并未明显增长的客流感到些许失望。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伴随着金属甲片碰撞的铿锵之声。

只见一队身着官服、腰佩朴刀的兵丁,在一个留着两撇鼠须、头戴皂隶帽的班头带领下,径直闯进了同福客栈的大门。

那班头生得尖嘴猴腮,一双小眼睛滴溜溜乱转,透着精明与倨傲。

他一进门,便大剌剌地在正中央的桌子旁坐下,将腰刀往桌上重重一放,发出“哐当”一声脆响。

满堂皆静。

打盹的白展堂一个激灵醒了过来,下意识地摆出了戒备的姿势。

郭芙蓉和吕秀才也停止了争吵,愕然望向这群不速之客。

后厨的李大嘴闻声探出头,一看这阵仗,又吓得缩了回去。

只有莫小贝,好奇地扒在楼梯口张望。

佟湘玉心里咯噔一下,脸上却迅速堆起职业化的笑容,扭着腰肢迎了上去:“哎呦,几位官爷,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快请坐,展堂,快给官爷们上茶!”

白展堂应了一声,手脚麻利地去倒茶,眼神却警惕地在那班头和兵丁们身上扫来扫去。

那班头却不接茶,只用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斜眼看着佟湘玉,拖长了声调道:“你,就是这同福客栈的掌柜,佟湘玉?”

“正是民妇。”佟湘玉心里直打鼓,面上却不动声色,“不知官爷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当。”班头皮笑肉不笑地道,“听说,你们这客栈,藏龙卧虎啊?”

“有什么退隐的‘玉罗刹’、‘鬼影随风’、‘食为天’、‘铁算子’,还有个衡山派的小掌门?嘿嘿,好大的名头!”

他这话一出,佟湘玉脸上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郭芙蓉心里也是暗叫一声不好。

吕秀才更是脸色发白,嘴唇哆嗦着,几乎要站立不稳。

“官爷说笑了,”佟湘玉强自镇定,“那都是……都是小孩子们胡编乱造的故事,当不得真,当不得真……”

“故事?”班头猛地一拍桌子,震得茶碗乱跳,“我看未必吧!”

“近日府衙接到线报,说有前朝余孽、江洋大盗,可能就隐匿在这七侠镇一带!”

“尔等在此散布此等言论,夸大其词,故弄玄虚,很难不让人怀疑,尔等是否与那些钦犯有所牵连!”

“或者说,尔等本身,就是那等身负案底、隐姓埋名之人?!”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缓缓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当他的目光落到白展堂身上时,白展堂尽管极力保持镇定,但端着茶盘的手,指尖却微微有些泛白。

当目光掠过郭芙蓉时,郭芙蓉虽昂着头,一副不服气的样子,手心却已捏了一把冷汗。

吕秀才更是吓得低下了头,不敢与那班头对视。

“官爷明鉴!”佟湘玉急声道,“我们这都是本分经营的小老百姓,哪里敢跟什么余孽大盗扯上关系?”

“那些故事,纯粹是……是闲着无聊,编来解闷的!绝无他意!展堂,你说是吧?”

她急切地看向白展堂,希望他能帮腔。

白展堂赶紧点头哈腰:“是是是,官爷,您看我们这一个个,哪像是什么高手?”

“我就是个跑堂的,我们掌柜的就是个算账的,厨子就是个炒菜的,都是再普通不过的人家了!”

那班头冷哼一声,显然不信:“普通?普通人家能编排出这等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我看你们是心中有鬼!来人啊!”

“在!”他身后的兵丁齐声应道,声势骇人。

“给我搜!”班头一挥手,“仔细地搜!看看这‘同福客栈’,到底藏了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

兵丁们轰然应诺,立刻如狼似虎般散开,就要动手搜查。

“且慢!”

一声清朗的、带着几分颤抖,却又异常坚定的声音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吕秀才猛地抬起了头,他脸色依旧苍白,身体也因为恐惧而微微发抖。

但那双平日里总是带着几分迂腐和怯懦的眼睛里,此刻却燃烧着一种奇异的光芒。

他上前一步,对着那班头,拱手行了一礼,虽然动作因紧张而显得有些僵硬,但姿态却是不卑不亢。

“这位官差大人,”吕秀才的声音初时有些发颤,但很快稳定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种他平日里讲经说法时才有的、引经据典的腔调,“学生吕轻侯,乃本店账房。”

“适才大人所言,学生以为,大有商榷之处。”

那班头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最是文弱胆小的书生敢站出来反驳,愣了一下,随即恼羞成怒道:“商榷?你算个什么东西,也配跟本官商榷?滚开!”

吕秀才却并未退缩,反而又踏前一步,朗声道:“大人!《大明律·刑律·诈伪》有云:‘凡诈传诏旨者,斩!’又云:‘凡奸邪进谗言,左使杀人者,斩!’”

“然,律法所惩,乃‘诈传’与‘谗言’之实害行为。学生等编撰话本故事,自娱自乐,并未冒称朝廷旨意,亦未诬告构陷他人,何罪之有?此其一也。”

他顿了顿,不给那班头插话的机会,继续道:“《礼记·曲礼》有言:‘敖不可长,欲不可从,志不可满,乐不可极。’又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学生等编此故事,虽有夸大失实之处,然其内核,无非是宣扬朋友之义、邻里之睦、安居乐业之趣,并未煽动造反、蛊惑人心。”

“于教化百姓、淳厚风俗,或有微末之功,岂能因形式新奇,便妄加‘勾结余孽’之罪?此其二也。”

班头被他这一连串的之乎者也和律法条文砸得有点发懵,张着嘴,一时不知该如何反驳。

吕秀才越说越是流畅,仿佛找到了自己最熟悉的战场,声音也洪亮了起来:“再者,大人声称接到线报,怀疑我等隐匿钦犯。”

“然,《大明律·刑律·诉讼》明文规定:‘凡告言人罪,非谋反、逆、叛,皆须明注年月,指陈实事,不得称疑。’”

“请问大人,指控我等‘可能’与余孽‘有所牵连’,证据何在?人证?物证?”

“若无实证,仅凭市井流言与揣测之词,便欲搜查民宅,惊扰良民,此举,是否符合《大明律》之程序正义?”

“若人人皆可因莫须有之嫌疑而遭搜查,则国法威严何在?百姓安居之权何在?!”

他这一番引经据典、条分缕析的辩驳,如同连珠炮一般,掷地有声。

不仅那班头和兵丁们被镇住了,连佟湘玉、郭芙蓉、白展堂等人,也都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唯唯诺诺的吕秀才。

那班头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他显然不懂这么多律法条文,但被吕秀才这义正辞严的气势所慑,又听他说得头头是道,引用的似乎真是《大明律》里的内容,心里先自虚了三分。

他支吾了半晌,才强自争辩道:“你……你休要在此巧言令色!本官……本官乃是奉命行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好一个‘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吕秀才慨然道,“大人可知,此语出自何典?乃是前朝酷吏构陷忠良时常用之借口!”

“圣人云:‘民无信不立!’为官者,当以事实为依据,以法律为准绳,岂能因‘疑’而滥权,因‘可能’而扰民?”

“若如此,则天下人人自危,岂是太平盛世之象?学生虽一介布衣,亦知‘位卑未敢忘忧国’之理!”

“今日大人若执意要搜,便请拿出海捕文书或确凿证据!否则,学生即便拼得这身功名不要,也要到知府衙门,告大人一个‘滥用职权、滋扰良民’之罪!”

他说到最后,已是声色俱厉,那单薄的身躯挺得笔直,仿佛蕴含着不容侵犯的力量。

那班头彻底被唬住了。

他看看吕秀才那凛然不可犯的样子,又看看周围那些虽然害怕但眼神里已带上支持意味的客栈众人。

再想想吕秀才提到的“知府衙门”和“滥用职权”的罪名,心里顿时打了退堂鼓。

他本也就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想来敲诈点油水,或者抖抖官威,没想到碰上个硬钉子,还是个精通律法的“铁算子”!

“哼!巧舌如簧!”班头色厉内荏地哼了一声,站起身来,“本官今日公务繁忙,没空与你等刁民纠缠!”

“尔等好自为之!若让本官查到尔等果真与钦犯有染,定不轻饶!我们走!”

说罢,他悻悻地一挥手,带着那群同样有些懵懂的兵丁,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同福客栈。

直到那队官兵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客栈里的众人才仿佛如梦初醒,不约而同地长舒了一口气。

紧绷的气氛骤然松弛下来,如同拉满的弓弦猛地回归原位。

“哎呀我的妈呀!”白展堂第一个瘫坐在长凳上,抹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可吓死我了!”

“秀才,你行啊!平时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关键时刻,这张嘴比那尚方宝剑还厉害!”

郭芙蓉也冲到吕秀才面前,用力拍了他的肩膀一下,脸上又是惊讶又是钦佩:“可以啊吕轻侯!没看出来啊!你这之乎者也,关键时刻还真能当枪使!”

吕秀才被他们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刚才那慷慨激昂的气势瞬间消散,又变回了那个有些腼腆的书生。

他理了理方巾,讪讪地道:“我……我也是情急之下,胡乱引用了些圣人之言和律法条文……其实,其实心里怕得很……”

佟湘玉走到他面前,眼神复杂地看着他,有感激,有后怕,也有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她轻轻叹了口气,道:“秀才,今儿个多亏了你咧。要不是你,咱们这客栈,怕是真要遭殃了。”

李大嘴也从厨房钻出来,心有余悸地道:“可不是嘛!吓得我锅铲都快拿不稳了!”

“秀才,今晚想吃什么?大嘴哥给你加菜!就做我那拿手的‘红烧狮子头’!”

莫小贝也跑过来,崇拜地看着吕秀才:“秀才哥,你刚才太帅了!比那些话本里的大侠还厉害!”

吕秀才被众人围在中间,听着这些由衷的赞誉,苍白的脸上渐渐泛起一丝红晕。

心里头那股因坚持了“道”与“理”而生的浩然之气,慢慢驱散了恐惧,化作淡淡的、温暖的喜悦。

然而,这场风波虽然过去,它所带来的冲击和反思,却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激起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

当晚,打烊之后,众人都没有像往常那样立刻散去,而是不约而同地聚集在大堂里。

桌上的油灯灯花偶尔爆开,发出“噼啪”的轻响,映得每个人的脸色都明明暗暗。

佟湘玉首先开了口,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和沙哑:“今儿个这事,大家都经历咧。俺想听听,大家是咋想的。”

一阵沉默。

众人都低着头,各有心思。

白展堂玩弄着自己的手指,率先打破了沉默:“要我说啊,这编故事的事儿,好玩是好玩,可这风险……也忒大了点。”

“今天来的是想敲竹杠的蠢货,让秀才给唬住了,万一明天来个更较真的,或者真被什么仇家对头听了去,顺藤摸瓜……那后果,不堪设想啊。”

他说着,意有所指地看了郭芙蓉一眼。

郭芙蓉张了张嘴,想反驳,可回想起白天那兵丁闯进来时的紧张场面,以及白展堂那瞬间绷紧的身体和泛白的指尖,她的话又咽了回去。

她不是不懂事的小姑娘,自然明白白展堂在担心什么。

他那“盗圣”的旧身份,始终是悬在头顶的一把利剑。

李大嘴瓮声瓮气地道:“我觉着吧,那名头听着是挺唬人,‘食为天’!多霸气!”

“可……可要是真有人天天来点名要吃那‘神仙鸭’,我……我做得出来吗?到时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脸吗?”

莫小贝也小声嘟囔道:“其实……其实那些故事,听着是挺刺激的。可要是真天天被人当什么‘落难掌门’盯着看,也挺不自在的……”

吕秀才抬起头,看了看众人,又看了看桌上那几张记载着他们“传奇前传”的纸,轻声道:“芙蓉,我知你本意是好的,是想让客栈更好。”

“只是……只是这虚妄之名,终是镜花水月,不仅招灾惹祸,更易迷失本心。”

“圣人云:‘君子病无能焉,不病人之不己知也。’我等经营客栈,立足之根本,在于诚信,在于实打实的饭菜口味、周到服务,在于街坊邻里的这份情谊。”

“若舍本逐末,一味追求这些浮华的噱头,岂非……缘木求鱼?”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句句都说到了佟湘玉的心坎里。

她环视着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大堂,目光掠过那一桌一椅,仿佛在回顾这十几年来的风风雨雨。

同福客栈能在这七侠镇立足这么多年,靠的不是什么“玉罗刹”或者“鬼影随风”的名头。

而是他们这群人,真真切切地在这里生活,在这里喜怒哀乐,用实实在在的柴米油盐,构筑起的这份平淡却真实的“日子”。

郭芙蓉听着众人的话,第一次没有立刻出声反驳。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挥舞过惊涛掌,如今更多的是擦拭桌椅、摆放碗筷。

她想起这次回京城,看到那些追捧话本的年轻人,他们眼中的狂热与虚幻,与同福客栈里这种踏实、琐碎却充满烟火气的生活,是多么的不同。

她原本以为能给客栈带来新的活力,却差点引来了真正的麻烦。

一种混合着挫败、反思与清醒的情绪,在她心中慢慢滋生。

良久,郭芙蓉终于抬起头,目光扫过众人,脸上露出了一个有些不好意思,却又带着几分释然的笑容:“好吧好吧……我承认,这次是我想岔了。”

“光顾着追什么潮流,搞什么噱头,差点把咱们的老本行,还有……还有大家的安稳日子都给搭进去。”

她拿起桌上那几张写着“传奇前传”的纸,三两下撕成了碎片,随手丢进了角落的废纸篓里。

“这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咱不玩了!”她拍了拍手,像是要拍掉那不切实际的幻想。

“咱们同福客栈,还是得靠真本事吃饭!大嘴,你好好研究你的新菜!秀才,你好好算你的账!”

“展堂,你好好跑你的堂!掌柜的,您就好好掌您的柜!小贝,你……你好好上你的学!”

她这番话说得干脆利落,带着她一贯的爽利劲儿,却又多了一份沉淀下来的踏实。

众人见她如此,都暗暗松了口气,脸上也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

佟湘玉欣慰地点点头:“这就对咧!咱们呐,还是脚踏实地,该干啥干啥。”

白展堂笑道:“就是!我就说嘛,咱这同福客栈,最大的招牌,不是什么绝世高手,就是咱们这几个活生生的人!”

李大嘴一拍胸脯:“没错!明天我就给你们露一手真正的绝活!‘李大嘴私房红烧肉’,保证吃得你们连舌头都吞下去!”

莫小贝也嘻嘻笑道:“那我还是当我的混世魔王好了,当掌门太累啦!”

吕秀才看着眼前这恢复了往日氛围的景象,听着那熟悉的、带着些许争吵却又无比和谐的嘈杂声,心中涌起一股暖流。

他扶正歪掉的方巾,脸上露出了安然的、甚至是有些满足的微笑。

风波就此平息。

那被撕碎的“传奇”,如同一个短暂而荒诞的梦,醒来后,只剩下些许谈资和一丝警醒。

同福客栈,依旧沐浴在七侠镇那惯有的、带着些许尘土和食物香气的阳光里。

跑堂的吆喝,算盘的脆响,锅铲的碰撞,以及那永不停歇的、关于家长里短的议论声,再次成为了这里最主流、也最动人的乐章。

只是,在某些不经意的瞬间,当有外地的客人闲聊起那些流行的江湖话本时,白展堂或许会与郭芙蓉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嘴角掠过一丝若有若无的、带着些许自嘲的笑意。

而吕秀才,在拨打算盘的间隙,偶尔抬头望向窗外那轮永恒的明月时,或许会想起自己那番引经据典、驳得官差哑口无言的“壮举”。

心中便会悄然升起一丝读书人特有的、不为外人道的骄傲与慰藉。

那虚构的波澜,终究未能改变这真实生活的航道,却也在不知不觉间,为这平淡的日子,添加了一味名为“经历”的佐料。

让这份属于同福客栈的、独一无二的“本真”,愈发显得醇厚而坚韧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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