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
又他妈是这鬼地方。
七侠镇。
青石板路被前几天的雨泡得发软,踩上去噗嗤噗嗤响,像踩在烂掉的内脏上。
空气里一股子油腥味混着马粪和劣质烧刀子的气息,呛得人脑仁疼。
巷子口几个闲汉蹲着晒太阳,眼神空洞得像被抽了魂,守着那点可怜的叶子烟吞云吐雾,活像一群等着超度的饿鬼。
尽头那栋破楼。
同福客栈。
木头招牌被虫蛀得歪歪斜斜,上面“同福”俩字褪色褪得只剩个影子,像他妈的笑话。
两盏破灯笼在风里晃荡,洒下点昏黄的光,活像痨病鬼咳出的血点子。
我抬脚跨过门槛。
一股热浪裹着汗臭、脂粉香还有他妈的什么炖菜味儿扑面而来,差点把我掀个跟头。
里面。
操。
真他妈是个戏台子。
一个娘们儿叉腰站在柜台后面,手指头戳着算盘珠子,噼里啪啦像在敲打谁的脑壳。
旁边一个瘦高个伙计,毛巾搭在肩上,脚底下抹油似的溜来溜去,眼神飘忽得像做了亏心事。
角落里坐着个穿粗布衣裳的姑娘,正跟一个文弱男人较劲,眉毛竖得老高。
另一边,个胖厨子围着锅台转悠,油光满面地嚷嚷着什么。
还有个半大孩子趴在桌上,啃着糖葫芦,腿晃来晃去。
我站在门口,像个傻逼。
穿着我那身从当铺里淘换来的旧长衫,口袋里揣着几张皱巴巴的纸。
我是个写话本的。
至少我自己这么认为。
虽然我的话本只在地摊上流传,被用来包油条或者擦屁股。
虽然我他妈连下顿酒钱在哪儿都不知道。
但我有故事。
我操!
至少我曾经以为我有。
直到我走进这个鬼地方。
“哟!客官打尖还是住店?”那个瘦高个伙计闪到我面前,脸上堆着笑,眼神却在我破洞的袖口上扫了一圈。
“呃……住店。”我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听说……你们这儿……清净?”
那个叉腰的娘们儿——后来我知道她就是佟湘玉——噗嗤笑了,声音脆得像捏碎了个核桃。
“清净?宝贝儿你走错门咧。”她手指一划拉,“俺们这儿是七侠镇消息最灵通的地界,比县衙门口还热闹!”
那个较劲的姑娘——郭芙蓉——猛地一拍桌子:“吕轻侯!你今天不把话说明白,我就……我就排山倒海!”
被她叫做吕轻侯的文弱男人缩了缩脖子:“芙妹,君子动口不动手……”
“动你个头!”小郭(后来知道大家都这么叫她)嗓门亮得能掀房顶。
角落里那孩子——莫小贝——嚼着糖葫芦含糊不清地插嘴:“小郭姐姐,秀才哥又咋惹你啦?”
“闭嘴吃你的!”小郭瞪她一眼。
胖厨子李大嘴从厨房探出脑袋:“咋的啦又?我这火正旺着呢,别影响我发挥!”
我他妈脑仁嗡嗡的。
这就是同福客栈?
这就是传说中卧虎藏龙的地儿?
看起来更像菜市场。
那个叫白展堂的伙计凑近我,压低声音:“哥们儿,新来的?混哪条道上的?”
一股葱油味儿扑面而来。
“我……我是个写话本的。”我挺了挺胸脯,试图找回点尊严。
“写话本的?”老白眨巴眼,“咋?编瞎话的?”
柜台后面的佟湘玉耳朵尖,立刻接话:“写话本的好哇!额们这儿正缺个有文化的!展堂,快给这位先生看茶!”
我被让到一张油腻腻的桌子旁坐下。
老白麻利地给我倒了碗茶,茶水浑浊得像洗过毛笔的水。
“先生贵姓啊?”佟湘玉扭着腰肢过来,上下打量我,像在估量一件货品。
“免贵姓赵。”我捧着茶碗,没喝。
“赵先生,”佟湘玉眼睛一亮,“你都会写啥样的话本?才子佳人?侠义公案?还是……嘿嘿,带点颜色的?”
我脸上发烫。
“我……我写世情。写人间冷暖,世态炎凉。”
“哦——”佟湘玉拉长声音,和老白交换了个眼神,“就是没啥人爱看的那种。”
我感觉像被扒光了扔在大街上。
那个叫吕秀才的凑了过来,清了清嗓子:“oh! writer! thy visage is as pale as the moonlight! Art thou hungry? we have delicious steamed buns!”
一串散装鸟语砸得我头晕。
莫小贝蹦蹦跳跳过来,仰头看我:“你会写武侠故事不?像我这样的,衡山派掌门,威风不?”
我看着她沾着糖渣的小脸,说不出话。
李大嘴端着一盘黑乎乎的东西从厨房出来:“让让让让!新鲜出炉的……呃……红烧……啥来着?”
一股焦糊味直冲鼻孔。
我操。
我他妈到底为什么要来这里?
为了找素材?
在这个鸡飞狗跳、一刻不得安生的地方?
佟湘玉似乎看出我的窘迫,拍了拍我肩膀:“赵先生,别紧张,俺们这儿的人都实在。你既然来了,就是缘分。住下先,房钱好商量,要是能顺便把俺们同福客栈的光辉事迹写进话本里,宣扬宣扬,房钱免了都成!”
老白在一旁补充:“就是,咱们这儿故事多着呢!随便拎出一件,都够你写十本八本的!”
我看着他们热情(或者说,算计)的脸。
突然觉得,也许这地方没那么糟。
至少,比外面那个冷酷的世界暖和点。
“我……我可以试试。”我艰难地说。
“痛快!”佟湘玉一拍手,“展堂,带赵先生去楼上雅间!就是上次祝无双收拾出来的那间!”
老白应了一声,冲我使个眼色:“哥们儿,跟我来!”
我跟着他走上吱呀作响的楼梯。
木头的腐朽味混着灰尘的气息。
二楼走廊昏暗,墙壁上糊的报纸发黄卷边。
老白推开一扇门。
“就这儿了。”他指了指,“采光不错,就是晚上可能有点吵——隔壁是瓦舍,夜里唱戏。”
我走进房间。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简陋,但干净。
窗户开着,能看到楼下熙攘的街道。
“怎么样?”老白靠在门框上,“还成吧?”
我点点头。
“成,那你先歇着。”老白转身要走,又回头,“对了,晚上睡觉闩好门,最近镇上不太平,老有丢东西的。”
他眨眨眼,下楼去了。
我瘫坐在椅子上。
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纸。
上面是我写了半截的故事,关于一个怀才不遇的侠客。
老套。
真他妈老套。
楼下的吵闹声隐约传来。
小郭的吼叫,秀才的辩解,李大嘴的锅铲声,莫小贝的笑声,还有佟湘玉拔高的调子。
像一出荒诞的戏。
我拿起笔。
在纸的背面写下:
“同福客栈。
一群疯子。
或许,我也是。”
晚上,我下楼吃饭。
大堂里点了油灯,光线昏黄。
一群人围坐在一张大桌子旁。
饭菜摆了上来,卖相……一言难尽。
李大嘴搓着手介绍:“今儿个创新菜!麻辣鱼鳞!酒酿萝卜皮!红烧胖大海!还有这碗……炭烧……呃……排骨!”
吕秀才皱着眉头:“大嘴,这萝卜皮似乎……尚未清洗彻底?”
李大嘴瞪视着他:“你懂啥!这叫原生态!”
小郭夹起一块黑乎乎的排骨,犹豫了一下,还是放了回去:“我觉得……我今儿不太饿。”
莫小贝倒是吃得欢实:“好吃!比糖葫芦有嚼劲!”
佟湘玉给我盛了碗饭:“赵先生,别客气,随便吃,就当自己家!”
我看着碗里糊状的米饭,和里面可疑的黑色颗粒,胃里一阵翻腾。
老白给我夹了一筷子鱼鳞:“尝尝!大嘴的招牌!”
我勉强放进嘴里。
又腥又辣,还有股铁锈味。
操!
这他妈是给人吃的?
但我还是咽了下去。
不能拂了面子。
佟湘玉一边扒拉饭一边问我:“赵先生,你都写过啥出名的话本啊?说出来俺们听听,说不定俺们还看过咧?”
我噎住了。
“我……没什么出名的。”
“谦虚!”佟湘玉拍桌子,“文化人都这样!展堂,你去把额那本珍藏的《七侠五义》拿来,让赵先生指点指点!”
老白应声去了。
小郭凑过来:“哎,你会写爱情故事不?就那种……轰轰烈烈,要死要活的那种!”
吕秀才在一旁小声嘀咕:“芙妹,那种故事过于浮夸,不符合现实逻辑……”
“要你管!”小郭瞪他。
李大嘴插嘴:“要我说,就该写吃的!美食才是人间正道!”
莫小贝举手:“写武侠!打打杀杀最带劲!”
我头大如斗。
感觉像被一群麻雀围攻。
老白拿来一本破旧的话本,封皮都没了。
佟湘玉献宝似的递给我:“赵先生,你看这本,写得咋样?”
我随手翻了几页。
文笔拙劣,情节俗套。
“还……还行。”我言不由衷。
“是吧!”佟湘玉得意,“额就说这是本好书!展堂,收好了,这可是孤本!”
老白冲我挤挤眼。
这顿饭吃得我心力交瘁。
晚上回到房间,我对着油灯发呆。
楼下的喧闹渐渐平息。
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我拿出纸笔,想写点什么。
关于这个客栈。
关于这群人。
但脑子里乱糟糟的,一个字也憋不出来。
操!
江郎才尽。
或许我根本就不是这块料。
突然,窗外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动。
窸窸窣窣,像是什么东西在爬。
我走到窗边,往下看。
月光下,一个暗影子正顺着墙根溜走,肩上好像扛着个包袱。
贼?
想起老白说的丢东西的事。
我下意识地喊了一嗓子:“有贼!”
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楼下立刻响起动静。
老白的声音最先传来:“哪儿呢?贼在哪儿?”
接着是佟湘玉的惊呼:“额滴神呀!快抓贼!”
一阵兵荒马乱。
我冲下楼,看到佟湘玉披着外衣,抱着个盒子,一脸惊慌。
老白已经蹿了出去,身形快得像鬼。
小郭和秀才也揉着眼睛出来,李大嘴举着锅铲,莫小贝兴奋地探头探脑。
“咋回事?赵先生你看见贼了?”佟湘玉问我。
我指着窗外:“往那边跑了,扛着东西。”
老白很快回来了,两手空空。
“跑得快,没撵上。”他喘着气。
佟湘玉赶紧检查客栈的东西。
“哎呀!额放在柜台里的那包碎银子不见了!”她捶胸顿足,“天杀滴贼啊!额滴钱啊!”
老白皱眉:“怪了,我晚上明明闩好门了。”
小郭撸袖子:“肯定是高手!看我不排山倒海……”
吕秀才拉住她:“芙妹,冷静,敌暗我明……”
李大嘴嚷嚷:“报官!快报官!”
莫小贝唯恐天下不乱:“我去叫邢捕头!”
一阵鸡飞狗跳。
我心里有点愧疚。
要不是我多事喊那一嗓子,也许贼不会跑,还能抓个现行。
现在倒好,打草惊蛇。
佟湘玉哭丧着脸:“算咧算咧,破财消灾。大家都回去睡吧,明天再说。”
众人悻悻散去。
老白留下检查门闩,嘴里嘀咕:“真邪门,这手法……挺利落啊。”
我回到房间,一夜没睡踏实。
第二天一早,我被楼下的争吵声吵醒。
是佟湘玉和一个小个子男人。
那男人尖嘴猴腮,穿着绸缎衣裳,身后跟着两个家丁。
“佟掌柜,不是我不讲情面,这账都拖了多久了?今天必须结清!”男人敲着柜台。
佟湘玉陪着笑:“侯老板,再宽限几天嘛,最近生意不好……”
“少来这套!”侯老板瞪眼,“谁不知道你同福客栈日进斗金?今天拿不出钱,就拿你这客栈抵债!”
佟湘玉脸色蜡黄。
老白和小郭他们围在旁边,敢怒不敢言。
我站在楼梯口看。
侯老板瞥见我,上下打量:“哟,生面孔?住店的?劝你换个地儿,这客栈快黄铺了!”
佟湘玉赶紧说:“这是赵先生,写话本的文化人!是额请来给客栈写传记的!”
侯老板嗤笑:“还写传记?先顾好眼前吧!”
他又逼问了几句,最后甩下一句“下午我再来,拿不到钱,等着收铺子!”,带着家丁走了。
佟湘玉瘫坐在椅子上,欲哭无泪。
“掌柜的,咋办啊?”老白问。
“能咋办?额哪儿还有钱?昨晚刚被偷……”佟湘玉抹眼泪。
小郭咬牙:“肯定是那侯扒皮自己派人来偷的!逼我们还债!”
吕秀才摇头:“无凭无据,不可妄加揣测……”
李大嘴拍胸脯:“掌柜的别怕,我找我姑父借点!”
莫小贝小声说:“我……我还有几个铜板……”
气氛沉重。
我看着这一幕,心里不是滋味。
虽然才来一天,但这群人的吵闹和热情,居然让我有点……留恋?
操!我什么时候这么心软了?
我走过去。
“佟掌柜,欠了多少?”
佟湘玉抬头看我,眼圈红红:“二十两银子……不是啥大数,可眼下……唉!”
二十两。
对我而言是巨款。
但我口袋里,有上次卖话本剩下的最后一点散碎银子,加上几枚铜钱。
还有一块祖传的玉佩,或许能当几个钱。
我摸出那个小布袋,放在柜台上。
“我这儿……有点,先应应急。”
佟湘玉愣住了。
老白他们也愣住了。
“赵先生,这……这咋好意思……”佟湘玉结巴起来。
“拿着吧。”我把袋子推过去,“就当……房钱。”
其实连零头都不够。
但心意到了。
佟湘玉看着我,眼神复杂。
突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赵先生!额……额都不知道说啥好!你放心,这钱额一定还!加倍还!”
她的手心很暖,有点粗糙。
我抽回手:“先过了这关再说。”
老白拍拍我肩膀:“哥们儿,够意思!”
小郭也冲我竖大拇指:“赵先生,仗义!”
吕秀才文绉绉地说:“赵兄高义,在下佩服!”
李大嘴嚷嚷:“中午给你加个蛋!”
莫小贝递过来一根糖葫芦:“请你吃!”
我他妈居然有点感动。
真没出息。
下午,侯老板果然又来了。
佟湘玉把我的钱加上客栈凑的一些铜板,勉强凑了几两银子,陪着笑递过去。
侯老板掂量着钱袋,冷笑:“就这么点?打发要饭的?”
“侯老板,再通融通融嘛……”佟湘玉哀求。
“不行!”侯老板眼一瞪,“拿不出二十两,现在就搬!”
他身后的家丁开始驱赶店里的客人。
老白上前理论,被推了个趔趄。
小郭要动手,被吕秀才死死拉住。
眼看要闹大。
我脑子一热,站了出来。
“侯老板,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但逼人太甚,恐怕不美。”
侯老板斜眼看我:“你谁啊?轮得到你说话?”
“我是谁不重要。”我尽量让自己显得镇定,“重要的是,佟掌柜并非赖账之人,只是暂时困难。你把她逼急了,客栈开不下去,你一文钱也拿不到。不如宽限几日,大家和气生财。”
侯老板哼了一声:“你说宽限就宽限?你算老几?”
我深吸一口气:“这样,我做个保人。三日内,佟掌柜若还不上钱,我……我负责。”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我负个屁责!我自身难保!
但箭在弦上。
侯老板打量我几眼,似乎觉得我像个穷酸文人,没油水可榨,但话说到这份上,他哼了一声:“成!就给你个面子!三天!三天后拿不出钱,连你一块儿告官!”
他带着人走了。
客栈里一片寂静。
佟湘玉看着我,眼泪汪汪:“赵先生……你……你这让额说啥好……”
老白凑过来:“哥们儿,你真有办法弄到钱?”
我苦笑:“走一步看一步吧。”
我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三天。
我上哪儿变出二十两银子?
除非……
我看向手里的纸笔。
除非我能写出个惊天地泣鬼神的话本,立刻卖个大价钱。
操!
比登天还难。
晚上,我点灯熬油,搜肠刮肚。
写英雄传奇?太老套。
写才子佳人?腻味。
写神怪志异?市场饱和。
楼下的喧闹似乎也平息了,大家都心事重重。
半夜,我写得头晕眼花,出门透气。
看到后院井边坐着个人影,是佟湘玉。
她抱着膝盖,肩膀一耸一耸的,在哭。
月光照在她身上,有点孤单。
我犹豫了一下,走过去。
“佟掌柜?”
她赶紧擦眼泪,抬起头,强挤出一个笑:“赵先生还没睡啊?”
“睡不着。”我在她旁边坐下。
一阵沉默。
只有虫鸣。
“额是不是很没用?”她突然说,“连个客栈都守不住。”
“不是你的错。”我笨拙地安慰。
“额当初嫁到七侠镇来,想着能过安生日子,谁承想……相公死得早,留下这么个客栈和小贝……”她声音哽咽,“额就想把客栈经营好,把小贝拉扯大,咋就这么难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侯老板那钱,是之前进货赊的账,本来想着很快能周转开,谁知……”她叹口气,“赵先生,你的好意额心领了,但这事你不能掺和,明天你就走吧,额不能连累你。”
我摇摇头:“现在走,不像话。”
“可……”
“总有办法的。”我说,虽然自己都不信。
又坐了一会儿,我回屋了。
看着桌上写废的稿纸,一股邪火窜上来。
我抓起纸,揉成一团,想扔出窗外。
但手停在空中。
纸团里,隐约看到几个字:“……江湖……同福……”
我愣住。
慢慢展开纸团。
上面是我胡乱写下的片段:“……同福客栈,藏龙卧虎。跑堂的曾是江湖传说,打杂的出身名门,账房满腹经纶,厨子梦想成为食神,连个小丫头都是掌门……却困于柴米油盐,嬉笑怒骂间,皆是人生……”
操!
这不就是现成的故事吗?
这群人本身,就是最好的话本!
他们的荒唐,他们的坚持,他们的鸡毛蒜皮,他们的情义……
比那些编造的侠客美人真实多了!
我像被雷劈中。
瞬间通了。
抓起笔,铺开纸,奋笔疾书。
就写他们!
写这个破客栈!
写这群疯子!
写他妈的江湖不远,就在身边!
一夜无眠。
天亮时分,我写满了厚厚一沓纸。
手心全是汗,眼睛酸涩,但精神亢奋。
我拿着稿子冲下楼。
大堂里,大家都没精打采地坐着。
我把稿子拍在佟湘玉面前。
“佟掌柜,看看这个!”
佟湘玉吓了一跳,拿起稿子,狐疑地看。
老白他们也凑过来。
起初,佟湘玉眉头紧锁。
看着看着,她眼睛瞪大了。
嘴角开始上扬。
然后,肩膀抖动。
最后,噗嗤一声笑出来,笑得前仰后合。
“哎呀妈呀!这写的……这不是额嘛!还有展堂你……小郭……秀才……大嘴……小贝……哎呀笑死额了!”
老白拿过去看,也乐了:“哥们儿,你这把我写得太神了吧?我哪有那么厉害?”
小郭抢过去念:“郭芙蓉怒目圆睁,一招排山倒海蓄势待发……咦?我平时这样吗?”
吕秀才推敲文字:“嗯……此处用典似乎不妥……不过情节倒是跌宕起伏……”
李大嘴关心的是:“咋就写我做饭难吃呢?不能写点好的?”
莫小贝兴奋:“我呢我呢?我是不是特别威风?”
稿子在他们手里传阅,笑声不断。
佟湘玉擦着笑出的眼泪:“赵先生,你真是个天才!这故事太有意思了!”
我忐忑地问:“你们……不生气?我把你们都写进去了。”
“生啥气啊!”佟湘玉一拍大腿,“写得真好!活灵活现的!比那些假大空的故事强多了!”
老白点头:“没错,虽然有点夸张,但内核没错,咱们就是这样儿!”
小郭得意:“把我写挺帅!”
吕秀才沉吟:“或许……可以再加点哲理……”
我看着他们,心里一块石头落地。
“可是,”佟湘玉又愁起来,“话本好是好,可三天内咋换成钱呢?”
这倒是个问题。
写出来,还得卖出去才行。
吕秀才忽然说:“我认识一个书商,或许可以找他看看。”
“可靠吗?”佟湘玉问。
“这个……”秀才犹豫,“人有点滑头,但路子广。”
死马当活马医。
我们决定让秀才去找那个书商。
秀才拿着稿子出去了。
我们等在客栈,坐立不安。
下午,秀才回来了,垂头丧气。
“不行,”他说,“那书商说故事虽新奇,但作者没名气,怕卖不动,只肯出二两银子买断。”
二两。
杯水车薪。
气氛又沉闷下来。
眼看天黑,明天就是最后期限。
佟湘玉苦笑:“算了,尽人事,听天命。赵先生,额谢谢你。明天……明天再说吧。”
大家默默散了。
我回到房间,看着窗外月色,心灰意冷。
难道真没办法了?
突然,我听到屋顶有轻微响动。
像是瓦片被踩了一下。
贼又来了?
我屏住呼吸,悄悄走到窗边。
月光下,一个暗影子趴在屋顶上,正掀开瓦片,往下面看。
看方向,是佟湘玉的房间。
操!
真是阴魂不散!
这次不能让他跑了!
我顺手抄起桌上的砚台,掂了掂,沉手。
深吸一口气,我猛地推开窗户,大吼一声:“狗贼!看打!”
砚台脱手而出,砸向那暗影子!
那暗影子显然没防备,吓了一跳,慌忙躲闪。
砚台擦着他肩膀飞过,砸在瓦片上,发出闷响。
楼下立刻炸锅。
“咋回事?”
“屋顶有人!”
老白第一个窜出来,身形如烟,几下就上了房。
小郭也跟着跳上去。
那暗影子见行踪暴露,转身要跑。
老白和他缠斗在一起。
小郭加入战团。
我在下面看不清,只听到拳脚声和呼喝声。
突然,那暗影子一声惨叫,从屋顶滚落下来。
砰地摔在院子里。
老白和小郭跳下来,制住他。
佟湘玉他们举着灯跑出来。
灯光一照,那贼蒙着面,但身材瘦小。
老白一把扯下他的面巾。
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白天那个侯老板!
“是你?!”佟湘玉惊叫。
侯老板面如土色,浑身发抖。
“好你个侯扒皮!”小郭气得踢他一脚,“白天逼债,晚上做贼!要不要脸!”
吕秀才指着他说:“我明白了!你故意赊账给掌柜的,然后又来偷回去!这样债就不用还了,还能逼掌柜的卖客栈!一箭双雕!”
侯老板瘫软在地上,磕头如捣蒜:“各位好汉饶命!我……我一时糊涂!钱我还!债我不要了!千万别报官!”
老白从他身上搜出一个包袱,正是昨晚丢的银子。
真相大白。
佟湘玉气得浑身发抖:“侯扒皮!你……你丧良心啊!”
最后,侯老板写下认罪书和免债书,灰溜溜跑了。答应不再找麻烦。
危机解除。
客栈里一片欢腾。
佟湘玉拿着失而复得的银子,激动得语无伦次。
“赵先生!你可是额们客栈滴大恩人哪!”她抓着我的手不放。
老白搂着我肩膀:“哥们儿,可以啊!文武双全!”
小郭拍我后背:“那一砚台扔得准!”
吕秀才感慨:“真乃神来之笔!”
李大嘴嚷嚷:“今晚加菜!必须加菜!”
莫小贝蹦跳:“赵先生最棒!”
我站在那,有点懵。
这就……解决了?
因为我那瞎猫碰上死耗子的一砚台?
操!
人生真他妈荒诞。
晚上,客栈摆了一桌相对丰盛的酒菜。
李大嘴拿出了看家本领(虽然依旧不尽如人意),但气氛热烈。
佟湘玉给我敬酒:“赵先生,多的不说了,以后同福客栈就是你家!房钱全免!想吃啥吃啥!”
老白给我倒酒:“哥们儿,以后常驻吧,咱们这儿缺个文化人撑场面!”
小郭和秀才也来敬酒。
我喝得晕乎乎。
心里却莫名踏实。
也许,这个鸡飞狗跳的地方,真的适合我。
饭后,我回到房间。
看着桌上的纸笔,笑了。
拿起笔,继续写。
就写今天这出。
写侯扒皮偷鸡不成蚀把米。
写这群人的喜怒哀乐。
写着写着,我停下笔。
走到窗边。
楼下,佟湘玉和老白在收拾桌子,小郭和秀才在斗嘴,李大嘴在刷锅,莫小贝在啃鸡腿。
月光洒在他们身上。
像个不真实的梦。
我可能还是成不了名留青史的大作家。
但或许,我能把这个破客栈,这群疯子,写进话本里。
让更多人知道,江湖不远,就在同福客栈。
妈的。
就这样吧。
我回到桌前,蘸饱了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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