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群狼环伺
大年初二的雪停了，铅灰色的天空压着江城，屋檐下挂着冰凌，寒气却挡不住拜年的人潮。不到十点，周家那套三居室就挤满了人。客厅沙发、椅子、甚至小马扎上都坐着人，茶几上堆满了五花八门的礼品盒——印着“高级滋补”的廉价点心、包装鲜艳的糖果、还有几瓶贴着促销标签的廉价白酒，在暖气烘烤下散发出混杂甜腻和酒精的味道。人声鼎沸，烟雾缭绕，瓜子壳和花生皮落了一地。
周建国和李娟脸上挂着疲惫的应酬笑容，穿梭着倒水递烟。周明坐在单人沙发上，像风暴中心的一叶孤舟，平静地承受着四面八方投射来的、含义复杂的目光——羡慕、嫉妒、探究，更多的是赤裸裸的算计。
风暴的中心，是穿着崭新皮夹克、头发油亮、嗓门最大的大舅李德福。他占据了最舒服的位置，唾沫横飞地吹嘘着自己“搞建材批发”的“大生意”，五根手指晃了又晃，生怕别人不知道他“去年挣了五万多纯利”。他儿子李强，染着一撮黄毛，歪在一边玩着最新款的游戏机，眼神里透着股混不吝的劲儿。
“所以说啊，”李德福话锋一转，肥厚的手掌重重拍在周明膝盖上，震得茶几上的杯子一跳，“小明，你可是咱们老李家、老周家飞出去的金凤凰！清华！大老板！啧啧，那辆大奥迪，气派！舅舅我这心里啊，替你高兴，也替咱们老李家祖宗脸上有光！”他环视一圈，仿佛在寻求认同，目光刻意在几个跃跃欲试的亲戚脸上停留。
坐在角落小马扎上的二姑周玉芬立刻接腔，她穿着半旧的棉袄，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就是就是！明明从小就聪明，有出息！不像我们家那个死小子，就知道死读书！明明啊，你现在是贵人，手指缝里随便漏点，就够我们这些穷亲戚吃一年的了！”她脸上堆着夸张的笑，眼神却像钩子，紧紧盯着周明。
气氛微妙地变了。几个原本还在扯闲篇的亲戚都住了口，眼神闪烁，互相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空气里那点虚假的拜年喜气，瞬间被一种更实质的、带着贪婪的热切取代。
李德福见火候差不多了，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得盖过了电视里小品的声音：“小明啊，舅舅今天来呢，一是拜年，二也是想跟你商量个大事！”他挺起胸脯，“你看，舅舅这生意是越做越有门道了，现在有个绝好的机会！在城西开发区拿块地，建个正经的建材仓储中心！那地方，以后就是聚宝盆！启动资金嘛，还差那么个小几十万……”他故意把数字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在说几十块钱，“舅舅知道你刚起步，也不多借，就五十万！算你入股！舅舅给你写借条，按银行最高利息算！以后这仓储中心赚了钱，大头都是你的！”
“五十万？”李娟端茶的手一抖，热水差点洒出来，失声惊呼。周建国的脸色也瞬间沉了下去。
“大舅！”周明还没开口，周玉芬像被踩了尾巴，尖利的声音插了进来，带着哭腔：“明明！你可不能光顾着你舅啊！你二姑家才是火烧眉毛！你表弟明年高考，家里那点死工资，连给他报个好点的补习班都紧巴巴！你二姑夫……他……他看中一个稳赚的投资项目，就差三万块本钱！老张投了两万，一个月就赚了三千利息！明明，你借二姑三万，就三万！等小涛考上大学，二姑砸锅卖铁也还你！咱们可是血脉相连的亲姑侄啊！”她拍着大腿，眼圈瞬间就红了，仿佛受了天大的委屈，心里却飞快盘算着丈夫那个“项目”许诺的高额回报。
“血脉相连”几个字像是一道信号。沙发上一直没怎么吭声的三叔周宝山猛地摁灭了烟头，他穿着件洗得发白的旧工装，此刻也坐直了身体，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建国，明明！三叔我……我这把老骨头了，本来不该开这个口。可你堂哥那不成器的，在厂里跟人打架，工作丢了！家里就指着他那点工资吃饭呢！现在……现在连下个月的房租都成问题！明明，你看在三叔当年……当年你爸生病，三叔还背着他去过卫生所的份上，借……借一万块救救急？”他声音干涩，带着一种刻意的卑微，眼神却不住地瞟向李德福和周玉芬，似乎在衡量自己“借”的数额够不够分量。
“就是！明明，你三叔不容易！”
“是啊，明明，你现在是大老板了，拔根汗毛都比我们腰粗！”
“帮帮自家人怎么了？有钱了可不能忘本啊！”
角落里几个原本观望的亲戚像是得到了鼓励，七嘴八舌地附和起来。客厅瞬间变成了讨债现场，一张张急切的脸庞，一双双渴望的眼睛，都聚焦在周明身上。空气中弥漫着烟味、汗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名为“亲情绑架”的黏腻压力。李德福志得意满地抱着胳膊，仿佛大局已定。周玉芬的抽泣声更大了些。
周明靠在沙发上，目光平静地扫过这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大舅李德福那油光发亮的脸上是毫不掩饰的贪婪，仿佛五十万已是囊中之物；二姑周玉芬哭红的眼角下藏着精明的算计，那“稳赚”的投资项目九成九是骗局；三叔周宝山佝偻着背，刻意放低的姿态掩不住那份理所当然的索要；其他亲戚或附和或沉默，眼神里闪烁的都是分一杯羹的渴望。
他端起桌上那杯早已凉透的茶，轻轻呷了一口，苦涩的滋味在舌尖蔓延开。然后，他放下茶杯，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所有的嘈杂和哭诉：
“大舅，五十万，我没有。”
李德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
“二姑，表弟读书，真有困难，等录取通知书下来，学费我可以赞助。借钱搞投资，不行。”周明特意强调了“赞助”二字。
周玉芬的哭声戛然而止，脸色由红转白，像是被当众抽了一耳光，难堪和愤怒交织。
“三叔，堂哥丢了工作，我理解。生活困难，我可以介绍他去我们合作工厂的生产线，踏踏实实从头做起。只要肯干，养活自己没问题。借钱，没有。”
周宝山浑浊的眼睛里那点光熄灭了，只剩下被拒绝的愕然和一丝怨怼。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刚才还七嘴八舌的亲戚们全都哑了火，面面相觑，空气仿佛凝固了。李德福的脸由红转青，猛地站起来，皮夹克绷得紧紧的，指着周明，手指都在哆嗦：“好！好你个周明！翅膀硬了！六亲不认了是吧？开个破公司真当自己是个人物了？五十万都拿不出来？哄鬼呢！你那奥迪是纸糊的？我看你就是看不起我们这些穷亲戚！怕我们还不起你的钱！”
周玉芬也像被点燃的炮仗，尖声叫道：“赞助？谁稀罕你的施舍！周明！你忘了小时候谁给你买糖吃？谁帮你补过衣裳？现在发达了，翻脸不认人！连亲姑姑三万块钱都不肯借？你的良心被狗吃了？！”她气得浑身发抖，那点伪装出来的可怜荡然无存，只剩下被戳破心思后的恼羞成怒。
周宝山重重叹了口气，浑浊的眼睛里满是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受伤：“建国，你看看……你看看你养的好儿子！连亲叔叔一万块救命钱都舍不得！我们老周家……怎么出了这么个白眼狼！”他颤巍巍地站起来，仿佛瞬间又老了几岁，拉着脸，不再看周明一眼。
其他亲戚也纷纷起身，脸上是毫不掩饰的鄙夷和怨气。
“啧啧，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白瞎了提这么多东西来！”
“就是，早知道这样，不如在家睡大觉！”
“走吧走吧，人家门槛高了，咱们高攀不起！”
客厅里顿时一片混乱的告辞声，带着浓重的怨气。那些堆在茶几上的廉价礼品，此刻显得无比讽刺。亲戚们像避瘟疫一样，抓起自己的东西，或者干脆把带来的东西故意重重地留在原地，骂骂咧咧、推推搡搡地涌向门口。门被“砰”地一声用力摔上，巨大的声响震得墙皮似乎都在簌簌发抖。
屋内瞬间清静下来，却又弥漫着另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烟雾尚未散尽，地上满是瓜子壳、花生皮和被踩脏的脚印。茶几上，李德福那两盒点心歪斜地倒着，周玉芬带来的一小袋苹果滚落了一个在地上，周宝山那两条廉价香烟孤零零地躺在那里，像是对这场闹剧无声的嘲讽。
李娟颓然地坐在椅子上，脸色苍白，嘴唇微微颤抖，看着这一片狼藉，眼圈红了。周建国铁青着脸，狠狠一拳砸在沙发扶手上，闷响一声，胸膛剧烈起伏着，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一群……一群喂不熟的白眼狼！”
周明默默起身，拿起角落的扫帚和簸箕，开始清扫地上的狼藉。瓜子壳、花生皮、烟灰……还有那颗滚落的苹果。他动作很慢，很仔细，仿佛在清理一场大战后的战场。冰凉的扫帚柄握在手里，带来一丝麻木的清醒。
窗外的天色依旧阴沉，积雪反射着惨白的光。楼下，那些离去的亲戚们并未走远，隐约还能听到李德福拔高的嗓门和周玉芬尖利的抱怨，在寒冷的空气中飘荡，充满了怨毒和咒骂。
门铃，就在这片死寂和咒骂的背景音中，突兀地、小心翼翼地又响了起来。
李娟浑身一颤，惊恐地看向门口，仿佛门外站着洪水猛兽。周建国也猛地抬头，眼神里充满了戒备和厌恶。
周明放下扫帚，走到猫眼前看了一眼。
门外站着的是小姨李芳和小姨夫张根生。小姨穿着干净朴素的深蓝色棉袄，围着自己织的米色围巾，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子，上面盖着一块干净的蓝印花布。小姨夫张根生站在她身后半步，穿着洗得发白的工装棉服，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布袋子，憨厚的脸上带着点局促和探询。他们身上还带着外面清冽的寒气，与刚才那帮人截然不同。
周明打开门。
“姐，姐夫，明明，新年好！”小姨李芳的声音温婉而真诚，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她敏锐地捕捉到了屋内残留的低气压和嫂子脸上的泪痕。她没有问一句刚才发生了什么，只是把沉甸甸的篮子递过来，蓝印花布掀开一角，露出里面自家灌的、油亮喷香的香肠和腊肉，还有一包用油纸包好的、自家炒的南瓜子。“家里弄了点年货，给你们带点尝尝。香肠是年前灌的，腊肉用松枝熏过，味儿正。”
小姨夫张根生也憨笑着把布袋子递过来，里面是带着新鲜泥土气息的冬笋和几棵翠绿的大白菜。“地里刚挖的，新鲜。”
没有恭维，没有试探，更没有借钱。只有实实在在的心意和温暖的问候。
李娟看着妹妹温婉的笑脸和妹夫憨厚的笑容，紧绷的神经和满腹的委屈再也绷不住，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她一把抓住妹妹的手，声音哽咽：“芳啊……你们……你们有心了……”
周建国紧绷的脸色也缓和下来，长长吁了一口气，接过张根生手里的袋子：“建军，快进来坐，外面冷。”
小姨一家被让进来，带来一股清冽干净的气息，仿佛冲淡了屋内的浑浊。他们安静地坐在一边，小姨拉着姐姐的手轻声细语地安慰着，聊着自家孩子的期末成绩，聊着村里谁家杀年猪了……话题琐碎而温暖，与刚才那场丑陋的闹剧形成了最鲜明的对比。
周明看着小姨温柔地拍着母亲的手背，看着姨夫默默拿起热水壶给大家添水，听着那些毫无功利心的家常话，心头那被贪婪和虚伪冻得发硬的冰块，才在这细微而真实的暖流中，一点点融化开来。
窗外的天光依旧暗淡，雪光映着楼下那辆黑色奥迪冰冷的轮廓。而在那些灯影幢幢的角落，某些不甘离去的窥视目光，如同冬夜里的饿狼，闪烁着幽冷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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