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初三的午后，阳光难得穿透了连日的阴霾，给江城的积雪镀上一层脆弱的金边。周明刚帮母亲把客厅彻底清扫干净，连那点恼人的烟味都似乎被窗缝透进来的冷风卷走了大半。
手机在裤袋里震动起来，特殊的铃声——苏雨晴。
“在家？”她的声音透过电波传来，显得比平日更清冷些。
“嗯，刚收拾完战场。”周明走到阳台，玻璃隔绝了冷风，但寒意依旧贴面。
苏雨晴那边沉默了几秒，像是在组织语言，又像是某种难以启齿的挣扎。“我妈……刚让我给你打个电话。”她语速略快，“她……邀请你，明天中午来家里吃顿便饭。”
周明握着手机的手指无意识地收紧。赵佳芝？那个在旋转餐厅抛出“百万门槛”、用“骡马论”将他贬入尘埃的苏副处长？主动邀请他吃饭？这比大舅李德福突然改行做慈善还让人难以置信。
“邀请我？”周明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慎。
“嗯。”苏雨晴的声音透着一股无奈的疲惫，还有一丝极力压抑的尴尬，“她态度……很热情。”最后三个字她说得有些艰难，仿佛在描述一种极其陌生的状态。“我爸……也在家。”她补充道，像是抛出一个可能的缓冲地带。
周明几乎能想象出电话那头苏雨晴紧蹙的眉头。赵佳芝的“热情”？这本身就充满诡异的违和感。“知道了，”他平静地应道，“替我谢谢你母亲，明天中午我准时到。”
“周明……”苏雨晴欲言又止，最终只低低说了句，“……做好心理准备。”随即挂断了电话。那短暂的忙音里，似乎还残留着她未尽的话语和难以言说的窘迫。
周明站在阳台上，望着楼下那辆覆着薄雪的黑色奥迪，引擎盖在阳光下反射着冰冷的光。心理准备？他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是准备迎接新一轮的羞辱，还是……别的什么？赵佳芝态度的陡转，只可能源于一点——她必然已经通过某种渠道，彻底摸清了启明的底细，以及他背后那令人瞠目的财富版图。金钱，果然是这世上最有效的变脸剂。
第二天上午，周明开着那辆线条硬朗的黑色凯迪拉克 Fleetwood驶向苏家所在的机关大院。车后座上，放着精心准备的礼品：两盒顶级的明前西湖龙井，一支万宝龙大师系列钢笔，一套某顶级奢侈品牌的丝巾和香水礼盒，还有一个包装低调但分量十足的紫檀木镇纸。每一件都价值不菲，既不失礼数，也隐隐透着他如今的分量。
车子稳稳停在苏家楼下。这是一栋有些年头的机关家属楼，外墙上爬着枯藤，透着沉静与肃穆。周明拎着礼品上楼，敲响了那扇熟悉的深棕色防盗门。
门几乎是立刻就开了。出现在门口的赵佳芝，让周明瞬间有种走错门的错觉。
上一次旋转餐厅里那个妆容精致、眼神挑剔、浑身散发着优越感与冰冷的苏副处长不见了。眼前的赵佳芝，穿着质地柔软的家居羊绒衫，脸上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极其饱满的笑容，眼角眉梢的皱纹都舒展开，仿佛年轻了十岁。她甚至……系着一条碎花围裙？
“哎呀！周明来了！快请进快请进！外面冷吧？”赵佳芝的声音拔高了几个调，热情得有些失真，她几乎是伸手来接周明手里的礼品袋，动作带着一种过于殷切的熟稔。“来就来嘛，带这么多东西干什么！太见外了！雨晴，快，给周明拿拖鞋！”她一边招呼着，一边侧身让周明进来，目光飞快地在他身上那件看似低调实则考究的羊绒大衣上扫过。
周明换上拖鞋，目光投向客厅。苏雨晴正从沙发上站起来，穿着简单的米白色高领毛衣和牛仔裤，清丽的脸庞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眼神里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和无奈，对他微微点了点头。她身边，站着一位戴着金丝边眼镜、气质儒雅沉稳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苏雨晴的父亲苏振邦了。苏振邦脸上带着温和得体的微笑，主动伸出手：“周明是吧？我是雨晴的爸爸，苏振邦。常听雨晴提起你，果然是年轻有为，一表人才。”
“苏叔叔好，赵阿姨好。”周明礼貌地一一招呼，将礼品递上，“一点心意，不成敬意。”
“哎哟！太客气了！这茶叶看着就好！老苏，快收好！”赵佳芝夸张地赞叹着，接过礼盒，眼睛却像黏在了那个奢侈品牌的LoGo上，脸上的笑容又加深了几分，“快坐快坐！雨晴，泡茶！用我柜子里最好的那个金骏眉！”她一边指挥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轻轻推了苏雨晴的胳膊一下，力道不大，却带着明显的暗示意味，让她离周明坐的位置更近些。
苏雨晴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抿了抿唇，没说什么，转身去泡茶。
周明在苏振邦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赵佳芝则占据了苏雨晴原本的位置，紧挨着周明，身体微微前倾，一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
“周明啊，上次阿姨在餐厅……哎呀，你看阿姨这记性！”赵佳芝拍了一下自己的额头，表情懊恼又带着点撒娇似的嗔怪，“那会儿阿姨是工作上遇到点不顺心，说话没过脑子！你可千万别往心里去啊！阿姨是真心觉得，你和我们雨晴，那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郎才女貌！再般配不过了！”她的话语像连珠炮，热情得让人窒息，眼神更是热切地在周明和苏雨晴之间来回逡巡。
苏雨晴端着茶盘过来，正好听到这句，手微微一抖，茶水差点洒出杯沿。她垂着眼，将茶杯轻轻放在周明面前的茶几上，动作有些僵硬。
“谢谢。”周明接过茶杯，指尖触碰到杯壁的温热，目光平静地看向赵佳芝，“赵阿姨言重了，过去的事，我早忘了。”语气温和，却带着一种无形的疏离感。
“大气！我就喜欢你这大气的孩子！”赵佳芝仿佛没听出那点疏离，笑得更欢了，身体又朝周明这边挪了挪，“听雨晴说，你在京城那摊子事业做得可大了！又是投资又是开公司的！哎哟，真是了不得！比我们家老苏强多了！他呀，一辈子就知道钻在书堆里，搞他那些个研究，清汤寡水的！”她说着，还嗔怪地白了旁边安静喝茶的苏振邦一眼。
苏振邦无奈地笑了笑，推了推眼镜：“术业有专攻嘛。周明在商业上的敏锐和魄力，确实非常人可及。”他的称赞倒是诚恳。
“就是！”赵佳芝立刻接话，又转向周明，眼神热络得像是在看一座闪闪发光的金矿，“周明啊，你跟阿姨透个底，现在……身家得有这个数了吧？”她神神秘秘地伸出手指，比划了一个“九”的手势（意指九位数），眼睛眨巴着，充满了探询和期待。
客厅里的空气瞬间凝滞了一下。苏振邦微微蹙眉，轻咳了一声。苏雨晴猛地抬起头，看向自己的母亲，眼神里充满了惊愕和难堪，白皙的脸颊迅速涨红。
周明端着茶杯的手稳稳当当，脸上的笑容淡得几乎没有，只是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了然。他轻轻放下茶杯，瓷器与玻璃茶几碰撞，发出清脆的一声轻响。
“阿姨，”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盖过了赵佳芝那过于热切的气息，“生意上的事，起伏不定，今天有，明天也可能无。具体的数字，实在不好说。”他四两拨千斤，将话题轻飘飘地挡了回去，既没承认也没否认，却明确地划下了界限。
赵佳芝脸上的笑容僵了一瞬，但很快又调整过来，带着点嗔怪：“哎呀，跟阿姨还保密呀？行行行，阿姨懂！做大生意的，都讲究个低调！”她话锋一转，又回到苏雨晴身上，“不过周明啊，咱们雨晴可是实心实意跟着你干的！她这孩子，从小就心气高，眼光也挑！能让她这么死心塌地跟着的，除了你，阿姨就没见过第二个！”她说着，又伸手去拉旁边浑身不自在的苏雨晴的手，用力把她往周明这边带，“雨晴，你说是不是？周明对你多好！给你那么重要的位置，那么高的股份！你可得知足，要懂得珍惜！好好帮周明打理公司，把周明照顾好！女孩子家，事业心太强也不好，该收收心的时候就得收收心，相夫教子才是根本……”
“妈！”苏雨晴再也忍不住，猛地抽回自己的手，声音因为压抑的愤怒而有些发颤，“您胡说什么呢！”她站起身，胸口微微起伏，清冷的眸子里是显而易见的羞愤和失望。她无法相信，自己的母亲会当着周明的面，说出如此露骨、如此……市侩的话！仿佛她苏雨晴的价值，仅仅在于“抓住”眼前这个金龟婿。
“我怎么胡说了？”赵佳芝被女儿当众顶撞，脸上有些挂不住，但碍于周明在场，强压着火气，“妈是为你好！难道你以后不嫁人？不找对象？周明这么好的条件你不找......”
“够了！”苏雨晴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被彻底刺伤的尖锐。她看了一眼周明，那眼神复杂得难以言喻，有难堪，有愤怒，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她再也待不下去，转身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客厅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电视机里不知何时打开的、正在播放着热闹歌舞的声音，显得格外刺耳和讽刺。
赵佳芝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精心维持的热情面具终于碎裂，露出底下的尴尬和一丝恼羞成怒。她张了张嘴，想对周明解释点什么，挽回点什么。
“咳，”一直沉默的苏振邦适时地清了清嗓子，站起身，脸上带着温和却不容置疑的歉意，“周明，让你见笑了。你阿姨她……也是关心则乱。来，别干坐着，尝尝雨晴泡的茶，我们去书房聊聊？我对你提出的那个关于未来互联网信息整合的想法，很感兴趣。”他巧妙地转移了话题，也为周明解了围。
周明从善如流地起身：“好的，苏叔叔。”他看也没看旁边僵立的赵佳芝一眼，随着苏振邦走向书房。经过苏雨晴紧闭的房门时，他似乎听到里面传来一声极力压抑的、微弱的吸气声。
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客厅里那令人窒息的尴尬和电视机里虚假的喧嚣。苏振邦的书房很大，三面墙都是顶到天花板的书架，塞满了各种书籍和文献资料，空气中弥漫着旧书纸张和墨水的独特气味，沉稳而厚重。与客厅那浮夸的热情相比，这里才像是苏家真正的核心。
苏振邦示意周明在书桌对面的藤椅上坐下，自己则坐在宽大的书桌后，金丝边眼镜后的目光平和而睿智。“让你看笑话了。”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真诚的歉意和一丝疲惫，“你阿姨她……这些年，在机关里待久了，又在规划部门那个位置上，接触的人和事，难免让她变得有些……过于务实，甚至功利。她对雨晴的期望很高，方式上……确实欠妥。”
周明微微颔首：“我理解。”理解，但不代表认同，更不代表接受。他没有多说。
苏振邦似乎也不期望他多说什么，转而问道：“听雨晴提起过一些你公司的架构和布局，尤其是启明科技和你在互联网方面的投资，眼光非常超前。你刚才在客厅提到‘信息整合’，能具体说说你的构想吗？尤其是在基础网络设施尚不完善的情况下，如何破局？”他的话题切入得直接而专业，显然对技术本身更感兴趣。
周明精神一振，暂时将方才的不快抛开。他调整了一下坐姿，开始清晰而深入地阐述他对未来搜索引擎技术、信息分发模式以及数据价值的理解。他引用了国外最新的论文观点（当然是经过他“合理化”处理的），结合国内现状，提出了依托网吧管理系统积累用户行为数据、构建初步用户画像，并以此为基础进行更精准信息服务的构想。他没有提及“百度”的名字，但思路的核心已经清晰勾勒出来。
苏振邦听得非常专注，不时点头，偶尔插话询问技术细节或政策可行性，显示出深厚的专业素养和对前沿技术的敏锐洞察。两人在书房里一聊就是一个多小时，气氛专注而融洽，完全不同于客厅里的剑拔弩张。
直到书房门被轻轻敲响。苏雨晴推门进来，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清冷，只是眼圈还微微泛着红。她看也没看坐在书桌后的父亲，目光直接落在周明身上，声音有些低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饭好了。周明，你跟我来一下阳台，我有话跟你说。”
周明看向苏振邦。苏振邦无奈地笑了笑，挥挥手：“去吧去吧，你们年轻人聊。雨晴这丫头，脾气随我，倔。”
周明起身，跟着苏雨晴穿过依旧弥漫着微妙尴尬气氛的客厅，走向连着客厅的小阳台。
阳台不大，堆着些杂物，玻璃窗上蒙着一层薄薄的水汽。冰冷的空气瞬间包裹上来。苏雨晴反手关上阳台门，隔绝了屋内的一切声响和视线。她背对着周明，肩膀微微绷紧，望着楼下被积雪覆盖的、光秃秃的灌木丛。
沉默在冰冷的空气里蔓延了几秒。
“对不起。”苏雨晴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和羞耻，消散在寒冷的空气里，“我不知道……她会变成这样。”
周明站在她身后半步的地方，能闻到她发间淡淡的、清冽的洗发水味道。“不关你的事。”他平静地说。
“不，关我的事！”苏雨晴猛地转过身，清冷的眸子里此刻燃烧着愤怒和委屈的火焰，脸颊因为激动而泛起红晕，“她那些话……她看你的眼神……好像……好像恨不得把我打包塞进你车里！她以前不是这样的！就因为她知道了你有钱？知道了启明的估值？这太恶心了！太……太……”她找不到合适的词来形容母亲那种赤裸裸的、急于推销女儿的姿态，声音哽住了。
月光透过蒙着水汽的玻璃，朦胧地洒在她脸上，照亮了她眼角一闪而逝的水光。那份清冷孤傲的外壳被彻底击碎，露出底下属于年轻女孩的脆弱和受伤。
周明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他看着眼前这个一向冷静自持、甚至在技术领域咄咄逼人的女孩，此刻因为至亲的市侩而流露出的狼狈和痛苦，一种复杂的情绪悄然滋生。他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背。
“都过去了。”他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雨晴，声音低沉而平稳，“先吃饭吧。别让你爸等久了。”
两人一前一后回到灯火通明、饭菜飘香却气氛凝滞的餐厅。那顿精心准备的“便饭”，注定食不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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