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庆二年的寒冬,以一种不容置疑的姿态彻底降临关中大地。天色未明,长安城外的官道两侧已覆上一层薄薄的白霜,枯草僵立,如同无数根冰冷的银针。呵出的气息瞬间凝成白雾,在凛冽的空气中久久不散。
然而,这片肃杀的严寒,却被一条自承天门蜿蜒而出、不见首尾的庞大队伍所打破。这是帝国中枢迈向东方的迁徙洪流,以皇室车驾为核心,百官仪仗、禁军护卫、官属眷属、仆役杂流,以及装载着文书档案、宫廷器物、乃至部分重要库藏的金帛辎重车,共同组成了一支史无前例的迁都队伍。车辚辚,马萧萧,旌旗在干冷的寒风中猎猎作响,无数马蹄、车轮碾过冻得坚硬的土地,发出沉闷而连绵不绝的轰鸣,震动着这片古老的原野。
队伍的最前方,是威严赫赫的皇家仪仗。禁军骑兵甲胄鲜明,刀戟如林,肃清道路。其后,皇帝李治与皇后武媚的同驾銮舆,由八匹纯色骏马牵引,车厢以金玉装饰,明黄帷幔低垂,在灰暗的天色下依然耀目,象征着帝国无上的权柄。紧随其后的,是后宫嫔妃、皇子公主的车驾,以及装载着宫廷重器、典籍的密封车厢。
銮舆之内,铺设着厚实的锦褥,四角放置着暖炉,试图隔绝外界的严寒。李治裹着厚重的裘氅,脸色依旧苍白,他微微掀开侧窗的锦帘一角,向外望去。长安城那熟悉的、巍峨的轮廓正在视野中缓缓后退,逐渐缩小,最终被起伏的丘陵与扬起的尘土所遮蔽。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是离别的怅惘,是对未知前路的些微不安,也有一丝摆脱旧日阴影的、连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释然。他放下帘子,闭目靠回软垫,不再去看。
武后端坐于他身侧,姿态一如既往的挺直端庄。她并未流露出多少对长安的留恋,那双凤眸中偶尔闪过窗缝透入的光线,映照出的是一片冷静乃至锐利的芒光。离开那座让她压抑、让她时刻警醒的宫城,前往一个由她间接促成、并将由她施加更多影响的新都,这本身就如同一次新生。车外的寒风与颠簸,于她而言,更像是吹向新世界的号角。
庞大的队伍中段及后方,则是更为庞杂的景象。各级官员按照品阶,乘坐着规制不同的马车或牛车。一些出身关中的官员,频频回首,望向早已不见踪影的长安方向,脸上写满了忧虑与不舍。他们的田产、庄园、宗祠乃至大半生的经营都在那里,东迁于他们,近乎一场被迫的放逐。
“此去洛阳,不知何日能归……”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臣在颠簸的马车中叹息,声音充满了无力感。
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那些山东或江南籍的官员。尽管旅途艰辛,他们却大多精神振奋,彼此车驾相遇时,甚至还会隔着车窗低声交谈几句,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期盼。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到了洛阳,天高……呵,海阔凭鱼跃!”
官员的家眷队伍更是形态各异。华丽的马车内,贵妇们紧抱着手炉,蹙眉忍受着颠簸;年幼的孩童则因长途跋涉的枯燥与不适而哭闹不休;仆役们前后奔走,照料车马,脸上满是奔波的疲惫。装载文书档案的车辆有专人严密看守,那些箱箧之中,承载着帝国运行的记忆与规则,它们的转移,意味着权力核心的真正移动。而那些沉重的辎重车,则由民夫和兵士共同护卫,车轮深深陷入冻土,留下蜿蜒曲折的辙痕。
队伍两侧,负责护卫的禁军骑兵来回巡弋,呵斥着任何试图靠近或扰乱队伍秩序的人。他们的铁甲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反射着冷硬的光,马蹄踏碎道旁的冰凌。更有先行派出的斥候,策马奔驰于队伍前后,传递消息,勘察路况。
沿途的驿站早已接到命令,全力供应,但面对如此庞大的人流车马,仍是捉襟见肘。队伍往往只能进行短暂的休整,便要继续赶路。暮色降临时,官道两侧便会连绵升起无数营火,如同一条匍匐在地的火龙,人喊马嘶,炊烟袅袅,构成一幅混乱却又充满生命力的野营图景。
千乘万骑,浩浩荡荡,一路向东。这支汇聚了帝国顶级权力与财富的洪流,正以一种缓慢而不可阻挡的姿态,犁过冬季荒芜的田野,越过冰封的河流,将统治的中心,坚定不移地推向那座等待着他们的、位于洛水之滨的千年古城。身后的长安,在漫天尘埃中渐渐模糊;前方的洛阳,则在寒冷的晨雾中,若隐若现。
喜欢千年一吻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千年一吻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