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朔三年的初夏,大明宫宣政殿内的气氛,却比殿外骤起的闷热更为压抑。今日并非大朝,但奉召前来的重臣们皆屏息凝神,感受到一股山雨欲来的危险气息。
皇帝李治端坐于御座之上,面色是一种不健康的潮红,不知是因天气闷热,还是风疾又犯,抑或是心头积压的怒火所致。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御案的边缘,发出沉闷的嗒嗒声,每一声都仿佛敲在下方臣子的心上。皇后武媚依旧坐在他身侧稍后的凤座上,面容平静,凤目低垂,手中轻轻捻动着一串沉香木佛珠,似乎超然物外,但微微绷紧的唇角,泄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议题原本围绕着今岁科举取士的一些细则,气氛尚算平和。然而,当吏部选官事宜接近尾声时,李治却突然话锋一转,目光如电,射向站在文官班列前排的中书侍郎、同中书门下三品,被朝野私下称为“李猫”的李义府。
“李侍郎,” 李治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冻结了整个大殿的空气,“朕近来听闻,禁中一些尚未决议之事,外间却已传得沸沸扬扬。甚至朕与皇后几句私下的言语,不出三日,便能成了坊间茶肆的谈资。你可知,这是为何?”
李义府原本带着惯常谄媚笑意的脸,霎时变得惨白。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以头触地,声音带着明显的颤抖:“陛……陛下明鉴!臣……臣对陛下、皇后忠心耿耿,绝不敢泄露禁中一语!此必是有人构陷于臣,望陛下察之!”
他一边说着,一边用眼角的余光飞快地瞥向凤座上的武媚,眼神中充满了求救之意。他是武媚一手提拔起来的寒门代表,是“皇后党”在朝堂上的尖刀,多年来依仗武媚的权势,打击异己,气焰熏天。他也深知,自己知道的太多,无论是为皇后办的那些隐秘之事,还是偶尔听闻的帝后私语。
武媚捻动佛珠的手指停了下来。她抬起眼帘,目光平静地看向李治,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陛下,李侍郎虽或有行事操切之处,但对陛下的忠心,臣妾愿以身家担保。些许流言蜚语,或是宫人嚼舌,或是外臣妄加揣测,未必与李侍郎相干。还望陛下明察,勿使忠臣寒心。”
她的话语,既是维护,也是试探,更是提醒李治,李义府是她的人。
然而,李治今日似乎铁了心。他并未看武媚,只是盯着跪伏在地的李义府,嘴角勾起一丝冷峭的弧度:“哦?皇后为你担保?可朕这里,却有人证物证,指向你李义府,借职务之便,多次打探并泄露禁中语,结交外官,窥探朕意!此举,非为人臣之道!”
他猛地从御案上抓起几份奏疏,狠狠摔在李义府面前:“你自己看!弹劾你的奏章,都快堆满朕的书案了!往日朕念你尚有微功,多次宽容。如今看来,是朕太过宽仁,竟让你恃宠而骄,无法无天!”
“陛下!臣冤枉!皇后娘娘!臣……” 李义府彻底慌了,涕泪横流,磕头如捣蒜。
武媚的眉头微微蹙起,李治此举,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深知李义府跋扈,授人以柄,但以往李治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有弹劾,也被她或压或化解。今日李治竟当着她的面,如此不留情面,分明是早有准备,要拿李义府开刀。
“陛下,” 武媚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温度降了几分,“即便李侍郎有错,也当交由有司勘问,依律处置。如此当庭呵斥,恐……”
“恐什么?” 李治终于转过头,目光锐利地看向武媚,打断了她的话,“皇后是觉得,朕处置不了一个泄密邀宠、结交外臣的奸佞之臣吗?”
他的眼神中,带着一种武媚许久未曾见过的、属于帝王的独断与压迫感,甚至还有一丝隐晦的、被侵犯权柄后的愤怒。
四目相对,空气中仿佛有无形的电光火石在碰撞。殿内群臣皆深深低下头,恨不得将自己缩进地缝里,无人敢在此刻发出丝毫声响。这已不仅仅是处置李义府,更是帝后之间一次公开的权力较量。
武媚与李治对视了片刻,她看到了他眼中的决绝。她知道,今日李治是铁了心要剪除她的这枚重要棋子,以此敲打她,警告她,甚至……削弱她。
她缓缓吸了一口气,复又垂下眼帘,手指重新开始捻动佛珠,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臣妾不敢。陛下乾纲独断,臣妾……无异议。”
这句话,轻飘飘的,却如同一声惊雷,炸响在李义府耳边,也震动了所有在场官员的心。皇后……让步了?
李治似乎也微微松了口气,但眼神中的冷意未减。他转回头,不再看武媚,对着殿外沉声喝道:“来人!”
殿前武士应声而入。
“中书侍郎李义府,泄禁中语,结交外官,窥探朕意,行为不端,有负圣恩。着即革去一切官职,流放巂州(今四川西昌)!即刻启程,不得延误!”
“陛下——!皇后娘娘——救臣啊——!” 李义府的哀嚎声在大殿中回荡,却被武士毫不留情地拖拽了出去,声音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门之外。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李治仿佛耗尽了力气,靠在御座上,微微喘息。
武媚依旧端坐着,面无表情,只有那串沉香木佛珠,在她指尖被捻得飞快,几乎要摩擦出火花来。
一场朝会,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风暴,席卷而过,留下满地狼藉与无尽的猜疑。所有人都明白,李义府的倒台,绝非终点,而是帝后矛盾公开化、白热化的一个危险信号。
大唐的权力核心,在这龙朔三年的夏日,骤然变得无比冰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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