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政殿的喧嚣散去,李治并未感到多少快意,反而像是打了一场硬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他没有乘坐步辇,而是在内侍省常侍王伏胜的小心搀扶下,步履略显蹒跚地走回了位于大明宫深处、更为幽静的紫宸殿后殿书房。
这里是他日常休憩和批阅紧要奏章的地方,相较于宣政殿的威严肃穆,更多了几分私密与文雅。四壁书架直抵穹顶,陈列着经史子集,空气中弥漫着书卷的墨香和安神香清冽的气息。然而,此刻这熟悉的环境,却无法抚平他心头的波澜。
他在临窗的紫檀木榻上坐下,榻上铺着凉席,却依旧驱不散那股从骨子里透出的燥热与疲惫。王伏胜无声地奉上一碗刚刚煎好、色泽浓黑的汤药,那苦涩的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李治接过药碗,指尖传来温热的触感。他没有立刻饮用,只是怔怔地看着碗中自己模糊而憔悴的倒影。方才在朝堂上,他凭借着一股骤然爆发的怒气与积压已久的帝王威势,强行压下了武媚的干预,成功地将李义府这颗棋子剔出了棋盘。那一刻,他确实感受到了久违的、乾纲独断的快意,仿佛重新将失控的权柄紧紧攥回了手中。
但此刻,快意退去,只剩下深深的无力与一种难以言喻的孤寂。
“大家,药快凉了。”王伏胜小心翼翼地提醒道。
李治恍若未闻,他抬起头,目光穿过半开的支摘窗,望向窗外被宫墙分割开的一小片天空。天色阴沉,乌云低垂,正如他此刻的心境。
“伏胜,” 李治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和疲惫,不像是刚刚赢得一场政治斗争的帝王,更像是一个心力交瘁的病人,“你说,朕今日……是否太过急切了?”
王伏胜躬着身子,头垂得更低:“大家圣心独断,那李义府确实行为不端,朝野早有非议。陛下此举,正是整肃朝纲,彰显天威。”
“整肃朝纲?”李治喃喃重复了一句,嘴角泛起一丝苦涩的笑意,“是啊,整肃朝纲……可这满朝文武,又有几人不知,李义府是皇后的人?”
他顿了顿,仿佛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唯一能稍微信任的旧仆倾诉:“朕知道,皇后能干,有魄力,许多事,她比朕想得周到,做得果断。若非她,朕或许至今仍被长孙无忌那些人掣肘……朕感激她。”
他的语气渐渐低沉下来,带着一种复杂的情绪:“可如今呢?你看看这大明宫,你看看这朝堂!迁都洛阳是她的主意,复建大明宫她事事过问,如今连军国要务,西域、辽东、乃至倭国动向,她似乎都比朕更了然于胸!百官奏事,常常是先觑皇后的脸色!这大唐,究竟是她武媚的,还是朕李治的?!”
最后一句,他几乎是低吼出来的,带着积压已久的怨愤与恐惧。风疾带来的不仅是身体的痛苦,更有对权力流逝的深深恐惧。他害怕自己会像先帝晚年那样,被权臣架空;而他更害怕的,是架空他的,是他曾经最信任、甚至依赖的枕边人。
“大家息怒,保重龙体要紧啊!”王伏胜连忙跪倒在地,声音带着惶恐,“皇后娘娘再能干,也是陛下的皇后,这天下,终究是李唐的天下。”
“李唐的天下……”李治闭上眼,深吸了一口气,那浓烈的药味呛得他一阵轻咳,“正因为是李唐的天下,朕才不能眼睁睁看着权柄旁落!李义府,不过是一头豺狼,仗着皇后的势,为非作歹。打掉他,就是要敲山震虎!要让有些人明白,谁才是这九重宫阙唯一的主人!”
他猛地睁开眼,眼中闪过一丝狠厉与决绝。这决绝,与他病弱的身体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朕今日若不如此,他日,只怕朕想处置一个李义府,都未必能做到了!”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冰冷,“朕要让他们知道,朕还没死!这大唐的天,还变不了!”
他端起那碗已经温凉的汤药,如同饮下命运的苦酒一般,一饮而尽。浓稠苦涩的汁液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生理性的不适,却也让他的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
“传朕密旨,” 李治放下药碗,声音恢复了帝王的冷静,“流放路上,‘关照’好李义府,朕……不想再听到他的任何消息了。”
王伏胜心头剧震,这是要……灭口!他不敢多问,连忙叩首:“老奴明白。”
李治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空荡的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人。窗外的天色愈发阴沉,雷声隐隐滚过天际。他靠在榻上,感受着药力带来的昏沉与身体深处传来的阵阵钝痛。
剪除李义府,只是第一步。这是一场他与皇后之间,关于最高权力的隐秘战争,刚刚拉开序幕。而他,这个被病痛缠绕的帝王,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去应对接下来可能来自后宫、来自朝堂的更多风浪。胜利的短暂快感早已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前路未卜的沉重与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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