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村西头有座山,叫迷途岭。
这名字不是白叫的。打我记事起,就听老人们讲,那岭子邪性得很。晴天白日里,看着也就是座普通的山包,长满了槐树和松柏,一条羊肠小道蜿蜒其中。可人一走进去,有时候就出不来了。
不是真的出不来,是走着走着,就发现自己在原地打转。明明看着日头辨着方向,按着熟悉的小道走,可半个时辰后,一抬头,又回到了刚才做过记号的老槐树下。
这就是我们常说的“鬼打墙”。
村里的李大头是最有经验的樵夫,六十多岁的人了,身子骨还硬朗得很。他常上山砍柴,对迷途岭的脾气摸得门清。他告诉我们这些小辈:“进了迷途岭,心里不能慌。一旦发觉自己在绕圈子,就立刻停下来,点袋旱烟蹲着抽。抽完了,再往回走,准能出去。”
我们都问他为啥,李大头就眯着眼睛说:“那岭子里的‘东西’不喜烟味儿。”
村里人大多信这话,因为李大头从未在迷途岭迷过路。
直到去年秋天。
那天李大头照常上山砍柴,太阳刚露头他就进了山。按平常,晌午前他就能挑着一担柴火下山。可那天到了日头偏西,还不见他的人影。
李大头的老伴开始着急了,跑到村头望了好几回。村里人安慰她,说李叔对山里熟,兴许是柴火砍得多,耽搁了。
可是到了天黑透,李大头还是没回来。
村长组织了几个青壮年,举着火把进山找人。我也在其中。我们一行七八个人,沿着上山的小路一路喊一路找。火把的光在漆黑的林子里摇曳,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在树干间扭曲变形。
深秋的山风已经带着寒意,吹得人后颈发凉。林子里静得出奇,连声鸟叫虫鸣都没有,只有我们的脚步声和呼喊声在山间回荡,然后又沉寂下去,像是被什么吞没了一样。
“李叔!李大头!”我们扯着嗓子喊。
没有回应。
我们在林子里转悠了一个多时辰,什么也没找到。最让人心里发毛的是,领路的二牛突然停下脚步,压低声音说:“不对劲。”
我们凑过去,火把照着他指的方向——一棵老槐树的树皮被削掉了一块,露出白生生的树干。
“这是我半个时辰前做的记号。”二牛的声音有点发颤,“咱们又绕回来了。”
人群一阵骚动。大家都听说过迷途岭的鬼打墙,但亲身经历还是头一遭。
“慌什么!”村长呵斥道,“按老规矩办。”
我们蹲下来,各自点了烟。几个不抽烟的年轻人也接过烟卷抽起来。一时间,我们这群人蹲在树林里,默不作声地吞云吐雾,那场景现在想想着实诡异。
一支烟抽完,村长起身说:“往回走。”
说来也怪,这次我们沿着原路返回,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就出了林子。但李大头还是没找到。
第二天一早,更多的村民加入搜救队伍。日头升高后,我们在岭子的一处洼地里找到了李大头的柴刀和一堆砍好的柴火,捆扎得整整齐齐,就是人不见了踪影。
第三天,我们甚至请来了邻村有名的神婆王婶。她在迷途岭入口处烧了纸钱,念叨了半天,然后摇头说:“老李的魂被岭子扣住了,人找不回来了。”
李大头的老伴哭得昏死过去好几次。村里人都叹息,说李大头一辈子在山里讨生活,最后还是折在了山里。
然而第七天傍晚,李大头居然自己回来了。
当时我正在村头井边打水,远远看见一个人影踉踉跄跄地从迷途岭方向走来。开始我还以为是哪个下地晚归的村民,但越看越觉得那走路的姿势别扭,一条腿拖着,身子歪斜着。
等他走近了,我吓得差点把水桶扔井里——那是李大头,但已经完全变了样。
七天时间,他整个人瘦脱了相,眼窝深陷,颧骨凸出,脸上一点血色都没有,灰白得像蒙了一层纸。衣服破烂不堪,露出的皮肤上全是划痕和淤青。最吓人的是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没有一点神采,仿佛看不见人似的。
“李叔?”我试探着叫了一声。
他像是没听见,继续歪歪斜斜地往前走,直奔家的方向。
我赶紧扔下水桶,跑过去扶他,同时朝村里大喊:“李叔回来了!快来人啊!”
村民们闻声赶来,七手八脚地把李大头扶回家。他老伴看到他的样子,又喜又怕,哭得几乎背过气去。
李大头到家后,喝了点水,就一头栽倒在炕上,昏睡了一天一夜。
等他醒来后,村里人都围在他家,问他这七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李大头靠在炕头,眼神还是直勾勾的,但总算有了点活气。他声音沙哑地给我们讲了他的经历。
那天他像往常一样上山砍柴,很快砍好了一担。想着时间还早,他决定往岭子深处走走,找点野山货。走着走着,他突然发觉周围的景色有点陌生。
“我心想坏了,遇上鬼打墙了。”李大头说,“就按老法子,蹲下来点烟。”
可是那天的烟怎么也点不着。火柴划一根灭一根,好像总有股看不见的风在吹火苗。李大头心里开始发毛,他扔下火柴,决定直接往回走。
但不管他怎么走,总是回到那棵歪脖子松树下。来来回回走了十几趟,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我知道天黑了就更出不去了,心里急啊。”李大头的声音越来越低,“然后就觉得林子里起雾了。”
那雾来得蹊跷,灰白色的,贴着地皮慢慢弥漫开来,很快就淹没了脚踝。雾越来越浓,渐渐没过膝盖,没过腰际。
“那雾冷得刺骨,”李大头打了个寒颤,“不是平常山里那种湿气重的雾,是干冷干冷的,像冰碴子往骨头里钻。”
雾浓得看不清路,李大头不敢再走动,只好找了棵大树靠着坐下。天色完全黑了下来,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浓得化不开的黑暗和寒冷。
“然后我就看见了...”李大头说到这里,突然停住了,眼睛里闪过一丝恐惧。
“看见啥了?”二牛迫不及待地问。
“亮光。”李大头咽了口唾沫,“远处有亮光在动,像是灯笼。”
他以为是村里人来找他,赶紧站起来朝亮光走去。可那亮光始终和他保持着距离,不远不近地晃动着。李大头追着亮光走了不知多久,突然脚下一空,滚下了一个陡坡。
等他从坡底爬起来,发现雾散了,天也亮了。但他完全不认识这个地方——不是迷途岭的任何一处。
那是一片他从没见过的林子,树木高得离谱,树干黝黑如铁,枝叶遮天蔽日。林子里静得可怕,连风声都没有。
李大头在林子里走啊走,渴了就喝点树叶上的露水,饿了就嚼点野草根。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几天,只觉得又累又饿,浑身发冷。
“那地方,没有日夜交替。”李大头的眼神又开始涣散,“天永远是灰蒙蒙的,像是太阳刚出来或者快要落山的那种光景,但又不完全一样。”
最让他感到恐惧的是,他总觉得有人在看着他。
“不是真的看到人,而是感觉。”他解释道,“有时候眼角余光似乎瞥到个影子,可一转头,什么都没有。有时候听到像是脚步声的响动,停下来仔细听,又消失了。”
有几次,他实在累得走不动了,靠在树根下打盹。每次刚要睡着,就会被一种莫名的恐惧惊醒,心脏狂跳,浑身冷汗。
“好像一睡着,就会有什么东西过来。”李大头的声音几乎听不见了。
就这样,他在那片诡异的林子里不知走了多久,直到有一天,他突然看到前方有亮光。不是之前那种飘忽不定的灯笼光,而是真正的日光。
他朝着亮光拼命跑,穿过一片灌木丛后,发现自己站在迷途岭的边缘,下面就是我们村。
“我就这么出来了。”李大头结束了他的故事,长长舒了口气。
村民们面面相觑,没人说话。李大头的经历太离奇,超出了大家的理解范围。
最后村长打破沉默:“人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好好休息几天。”
自那以后,李大头就像变了个人。他不再上山砍柴,甚至很少出门,整天就坐在自家院子里发呆。有时候邻居路过,跟他打招呼,他像是没听见一样,直勾勾地盯着前方。
有一次我去给他家送点蔬菜,看见他坐在院里的槐树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地面。
“李叔,看啥呢?”我问。
他慢慢抬起头,灰白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声音平板地说:“地气变了。”
我没明白:“什么地气?”
“地气在动。”他喃喃自语,“它们在地下挖洞呢,一年比一年深。”
我后背一阵发凉,赶紧放下蔬菜走了。
更诡异的是,村里开始有其他人也在迷途岭,甚至岭边缘遇到怪事。
先是二牛有一天傍晚从邻村喝酒回来,抄近路走迷途岭边上那条小路,结果转了一夜,天亮才到家。他说他明明看着村子的灯火走,可就是走不到,总是在林子里打转。
然后是村东头的张寡妇,上山采蘑菇时遇上一场雨,雨后天晴,她却找不到下山的路了。后来搜救的人找到她时,她正蹲在一棵树下,浑身湿透,嘴里不停地念叨:“红眼睛,全是红眼睛...”
问她什么意思,她又说不清楚,只是哭。
迷途岭的鬼打墙似乎变得越来越频繁了。以前可能一年半载才听说一次,现在几乎每个月都有人在中招。村里人开始避免单独上山,非要进山也是结伴而行,而且一定在天黑前下山。
但最让人不安的变化,发生在李大头身上。
他开始夜游。
第一次发现他夜游的是他老伴。半夜醒来,发现李大头不在床上。她赶紧起床找,发现院门开着。她壮着胆子出门一看,只见李大头正朝迷途岭方向走去,步子僵硬,像个提线木偶。
她吓得大喊他的名字,李大头却像没听见一样继续走。她跑过去拉他,他一把将她推开,力气大得惊人。最后还是邻居被惊醒,一起来才把李大头拖回家。
第二天问他,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三四次后,村里开始传言,说李大头的魂丢在迷途岭了,现在回来的只是他的躯壳,每晚那个“东西”都召唤他回去。
李大头的老伴求神拜佛,在门上贴符,在床头挂镜子,但都不管用。李大头还是隔三差五地夜游,每次都是朝迷途岭方向去。后来没办法,每天晚上只好用绳子把他的一只脚拴在床腿上。
这样平安了一段时间,直到一个月圆之夜。
那晚的风很大,吹得窗户纸哗哗作响。李大头的老伴睡得不踏实,半夜突然惊醒,发现床边空了,绳子被解开了。
她赶紧叫醒邻居,大家打着火把四处寻找。最后在迷途岭的入口处找到了李大头的一只鞋。
村长看着黑黢黢的山岭,拦住了要进山搜寻的人:“天黑不能进山,等天亮再说。”
第二天,全村壮劳力一起进山搜索,找了一整天,一无所获。
李大头就这样消失了,再也没回来。
村里请来了道士做法事,在迷途岭入口处摆了供桌烧了纸钱。道士做完法事后,脸色凝重地对村长说:“这岭子里有东西,不是一般的鬼打墙。最好立个碑,告诫后人不要轻易进山。”
村长依言在岭子入口处立了块石碑,刻着“迷途岭,勿入”几个字。
但立碑后,怪事并没有停止。
先是岭子周围的田地开始出现奇怪的圆圈状痕迹,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地里打转。然后是村里的狗,一到晚上就对着迷途岭方向狂吠不止,有时候还会突然噤声,夹着尾巴躲回家中。
有一个放羊的孩子说,他看见岭子的树林里有“白色的人影”在移动,不是走,是飘。问他具体什么样,他又说不清楚。
村里人心惶惶,天黑后就紧闭门户,没人再敢单独接近迷途岭。
去年冬天,我离开了村子去城里打工。一打就是五年,今年清明回来扫墓,发现迷途岭已经完全变了样。
岭子周围的田地大多荒芜了,没人敢去耕种。岭子入口处的石碑倒在地上,裂成了两半。周围的树木枯死了不少,剩下的也都歪歪扭扭,形态怪异。
最让人心惊的是,岭子里似乎永远笼罩着一层薄雾,即使是晴空万里的日子,那雾也不散,灰白色的,贴着地皮,缓缓流动。
村里老人说,那雾和李大头描述的一模一样。
昨晚我睡在老家,半夜被狗叫声惊醒。那叫声凄厉而恐怖,不像平常的吠叫。我披衣起床,透过窗户朝外看。
月光下,迷途岭轮廓模糊,那层薄雾似乎在发光,幽幽的,冷冷的。我隐约看到雾中有东西在移动,像是一个个模糊的人影,排着队,缓慢地绕着圈子,一圈又一圈,永无止境。
我想起李大头说过的话:“它们在地下挖洞呢,一年比一年深。”
我突然明白了,迷途岭的鬼打墙从来不是什么超自然的幻象,而是某种实体存在的活动痕迹。它们在地下,在雾中,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日复一日地挖掘、绕圈,改变着地气,扭曲着空间。
也许有一天,整个村子都会陷入它们的迷宫之中,永远绕不出去。
我站在窗前,直到天亮。雾中的人影渐渐消散,但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却久久不散。
迷途岭依然在那里,沉默而诡异。而我们知道,它里面的东西正在生长,正在蔓延,正在等待着下一个迷失其中的人。
天地间,总有些古老的存在超出我们的理解。它们不声不响,却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织就罗网,让最熟悉的路变得陌生,让最清醒的心陷入迷茫。迷途岭的迷雾从未散去,它只是潜伏在每个村民的眼底心头,提醒着我们:在这片祖辈生活的土地上,仍有着未被探明的黑暗角落,它们比鬼神更古老,比时间更持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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