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家庄的夜,比别处更黑些。
村西头的老槐树下,几只昏鸦扑棱着翅膀,却不出声。张寡妇家院门紧闭,门上两道白幡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男人赵老四的头七到了。
灵堂就设在正屋,白蜡烛的火苗不安地跳动着,将熄未熄。一口薄皮棺材摆在中央,前面供着三碟冷菜、一碗倒头饭。饭上直插一双筷子,香炉里三炷香已经烧到了根部。
张寡妇本名张秀珍,三十五六的年纪,眉眼间还留着几分过往的风情。此刻她穿着一身素衣,跪在灵前烧纸,火光映着她半边脸,明明灭灭。
“死鬼,活着时候折腾我,死了还要我守夜。”她低声嘟囔,将一沓纸钱扔进火盆。
屋里阴冷得很,虽是夏末秋初,却寒意刺骨。秀珍裹紧了衣裳,总觉得有双眼睛在背后盯着她。自打赵老四咽气,这屋里就邪门得很——半夜灶台无故作响,房门自己开合,甚至她睡前脱在床边的鞋,早晨总是整整齐齐地摆在床前。
“怕是那死鬼回来了。”村里白事知宾李老汉白天时这般告诉她,“头七夜,亡魂归家,得给他留门。切记,无论听到什么动静,别睁眼,别答应,更别下炕。”
秀珍嘴上应着,心里却不全信。她与赵老四做了十五年夫妻,没什么情分可言。赵老四比她大十岁,是地里刨食的庄稼汉,脾气暴,爱喝酒,喝醉便把她扒光了打,打完又操。她表面上逆来顺受,暗地里不知咒过他多少回早死。
没想到真应验了。七天前,赵老四在邻村喝醉了酒,夜归时一头栽进了沟里,第二天才被人发现,身子都硬了。
铛……铛……铛……
墙上的老挂钟敲了十一下,子时快到了。
秀珍打了个寒颤,起身准备关门落栓。想起李老汉的嘱咐,她又犹豫了。最终,她还是将门虚掩着,留了一道缝,然后吹灭堂屋的蜡烛,只留灵前一盏长明灯,自己则转身进了西屋卧室。
她不敢脱衣,和衣躺在炕上,拉过被子蒙住头。
万籁俱寂,只有窗外风声呜咽,如泣如诉。
秀珍屏住呼吸,耳朵却竖着,捕捉屋里的每一丝动静。她心里怕得紧,身子微微发抖,却又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铛……铛……铛……
挂钟敲了十二下,子时正刻。
风忽然大了,吹得窗户纸哗啦啦响。堂屋的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半。
秀珍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攥紧了被角。
有脚步声。
很轻,很慢,一步一顿,从堂屋走向卧室。
秀珍浑身僵硬,记起李老汉的话,紧紧闭上眼睛。
脚步声在门口停住了。
她能感觉到,有什么东西就站在那儿,隔着门帘,注视着她。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熟悉的气味——汗味、烟味、泥土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是赵老四身上的味道。
秀汗毛倒竖,牙齿打颤。
那东西掀开了门帘。
脚步声再次响起,这次是走向炕边。一步一步,不紧不慢,带着泥水嘀嗒落地的声音。
秀珍能感觉到那东西就在炕沿前站着,俯视着她。冰冷的气息喷在她脸上,带着坟墓般的腐土味儿。
她死死闭着眼,一动不敢动。
时间仿佛停滞了。每一秒都漫长如年。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抚上了她的脸。
那手粗糙如砂纸,冻得像冰块,正是赵老四常年干农活的手。
秀珍险些叫出声,硬生生忍住。
那手慢慢向下滑,划过她的脖颈,停留在胸前,不轻不重地捏了一把。
秀珍又惊又怒。这死鬼活着时候就只惦记这档子事,死了还不忘轻薄她!
那只手继续向下探去,撩开衣襟,抚上她的小腹。触感滑腻冰冷,像蛇爬过。
秀珍咬住嘴唇,身子不由自主地绷紧。恐惧与一种奇怪的兴奋交织在一起,让她浑身战栗。
那手越发大胆起来,径直向下探去...
“唔...”秀珍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随即意识到不该出声,赶紧屏住呼吸。
那手停顿了一下,似乎在确认她的反应。
秀珍心中暗骂:这死鬼,生前不见这般手段,死了倒学会耍花样了!
正当她胡思乱想之际,一个冰冷沉重的身体压了上来。
秀珍差点被压得喘不过气。那身体硬邦邦的,散发着泥土和腐朽的气息,却以一种她熟悉的方式动作着。
她感到一阵寒意透过衣物传来,冰得她肌肤生疼。但那动作却又带着赵老四生前惯有的粗鲁和急躁。
这诡异的交融让秀珍心神恍惚。她明知身上压着的绝非活人,却不由自主地产生了反应。
“死鬼...轻点...”她下意识地嘟囔了一句,立刻后悔不已。
李老汉千叮万嘱不能出声的!
身上的动作停顿了一瞬,随后更加猛烈起来。秀珍能感觉到那双冰冷的手在她身上游走,所到之处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恐惧和某种禁忌的快感交织在一起,让她陷入了某种半昏迷状态。她忘了身在何处,忘了身上的是人是鬼,只剩下本能的反应。
黑暗中,她仿佛看到赵老四那张因酗酒而浮肿的脸就在眼前,嘴角似乎还挂着一丝诡异的笑。
“你不是...死了吗...”秀珍意识模糊地呢喃。
没有回答,只有更加粗暴的动作和冰冷的触感。
秀珍忽然感到脖颈一紧,那双冰冷的手掐住了她的脖子,慢慢收紧。
她喘不过气,开始挣扎,但那双手如铁钳般有力。
“放...开...”她艰难地吐出两个字,手脚乱蹬。
就在她以为要窒息而死时,那手突然松开了。
新鲜空气涌入肺部,秀珍大口喘气,意识逐渐清醒。
身上的重量消失了,那东西离开了她。
她听到脚步声再次响起,走向门口。
秀珍悄悄睁开一条眼缝。
借着从门帘缝隙透进的微光,她看到一个模糊的背影——穿着下葬时那身寿衣,身形与赵老四一般无二,正蹒跚地走向堂屋。
那背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回头望了一眼,然后消失在黑暗中。
秀珍一动不敢动,竖耳倾听。
堂屋里传来轻微的响动,像是有人在抚摸棺材。
然后是咀嚼声,很轻,但清晰可闻——像是在吃供桌上的倒头饭。
秀珍想起民间传说:亡魂归家,会吃最后一顿家人准备的饭食。
咀嚼声持续了一会儿,然后停止了。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像是纸被翻动。
接下来是长时间的寂静。
秀珍屏息等待,却再听不到任何声响。
鸡叫头遍时,她终于鼓起勇气,悄悄爬下炕,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掀开门帘一角向外窥视。
堂屋里,长明灯依旧摇曳。供桌上的倒头饭少了小半碗,筷子横放在碗边。纸钱灰烬被风吹得散落一地。
棺材静静地摆在那里,仿佛从未被惊扰。
秀珍松了一口气,又有些莫名的失落。她退回炕上,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翌日清晨,阳光照进屋子时,秀珍才彻底醒来。
她小心翼翼地走出卧室,检查堂屋的一切。供品确实被动过,香炉里积满了灰,除此之外,再无异常。
“看来是走了。”她自言自语,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
几个村民前来帮忙,准备白天的法事。李老汉也来了,仔细询问了昨夜的情况。
秀珍红着脸,支支吾吾,只说什么也没听到,什么也没发生。
李老汉眯着眼打量她一番,摇摇头:“罢了罢了,平安过去就好。今晚再守一夜,明日就下葬了。”
白天法事如仪进行,秀珍作为未亡人哭了几场,但多少有些敷衍。她心里总想着昨夜那似梦非梦的经历,脸上阵阵发热。
是夜,秀珍再次和衣而卧。比起前一晚,她少了些恐惧,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期待。
子时将至,风声又起。
秀珍心跳加速,假装闭眼,实则眯着眼缝观察。
门吱呀一声开了。
脚步声如期而至。
这一次,秀珍没有完全闭眼,而是眯着眼偷看。
月光下,一个模糊的身影走进卧室,径直来到炕前。
那确实是赵老四的模样,但面容模糊不清,仿佛隔着一层水雾。身子看上去有些虚幻,脚步飘忽。
和前一晚一样,那身影俯下身,冰冷的手抚上她的身体。
秀珍强忍着不动,任由那双手在她身上游走。冰冷的触感依旧,但似乎多了几分急切。
当那身影压上来时,秀珍忍不住睁开了眼。
四目相对——如果那能算眼睛的话。在那张模糊的脸上,只有两个黑洞,深不见底。
秀珍吓得赶紧闭眼,但身体却不由自主地迎合起来。
这一次,那双手更加放肆,动作也更加熟练,完全不似赵老四生前的粗暴笨拙。
秀珍心中起疑:这死鬼何时学了这些花样?
过程中,她感觉到有什么冰冷坚硬的东西抵在她大腿上——是赵老四下葬时她亲手放进去的那枚铜钱,据说能镇魂安魄,防止亡魂作祟。
想到这里,秀珍突然意识到什么,浑身一僵。
身上的动作停顿了一下,随后更加猛烈,几乎带着惩罚的意味。
秀珍吃痛,却不敢出声,只能咬牙忍受。
完事后,那身影没有立即离开,而是侧身躺在她旁边,一只冰冷的手依旧搭在她腰间。
秀珍吓得魂飞魄散,一动不敢动。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鸡叫头遍,那身影才缓缓起身,蹒跚着走出卧室。
秀珍偷偷望去,见那身影在堂屋供桌前停留片刻,似乎又吃了些供品,然后缓缓走向门口,消失在晨雾中。
第三天是下葬的日子。村民们抬着棺材走向坟地,秀珍披麻戴孝跟在后面。
棺材入土时,天空忽然阴云密布,刮起一阵旋风,吹得纸钱漫天飞舞。
李老汉脸色一变,赶紧念诵经文,催促众人加快速度。
坟堆好后,众人匆匆离去,只剩下秀珍一人按习俗烧最后一遍纸。
纸钱烧到一半,旋风又起,将灰烬卷得四处飞扬。
秀珍心里发毛,正要离开,忽然发现坟堆旁有什么东西在反光。
她走近一看,竟是那枚镇魂铜钱,不知何时从坟里出来了,正半埋在土中。
秀珍吓得倒退几步,头也不回地跑回了家。
当夜,秀珍不敢再睡卧室,抱了床被子睡在厨房柴堆旁。
子时一到,风声又起。
卧室门吱呀作响。
脚步声在屋内回荡。
秀珍缩在柴堆后,捂住耳朵,不敢听不敢看。
那脚步声在卧室停留片刻,然后竟然向厨房走来!
秀珍魂飞魄散,连滚带爬地钻到灶台后面,屏住呼吸。
厨房门被推开,一个身影站在门口。
秀珍透过柴缝偷看,只见那身影比前两夜更加凝实,几乎与活人无异,只是面色青白,双眼空洞。
那身影在厨房中转了一圈,最后停在灶台前。
秀珍能清楚地看到那双穿着寿鞋的脚就在眼前。她捂住嘴,生怕发出一点声音。
那身影站了片刻,然后转身离开了厨房。
秀珍刚松一口气,却听到卧室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她在找什么?秀珍心里疑惑。
声音持续了约莫一炷香时间,然后一切归于寂静。
鸡叫时分,秀珍才战战兢兢地从灶台后爬出来。
她先到厨房门口张望,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卧室门口。
卧室里一片狼藉——衣柜大开,衣物被翻得满地都是;抽屉都被拉了出来,东西散落一地。
秀惊疑不定,仔细查看后发现,她藏钱的那个匣子也被打开了,里面的钱分文未少,但匣子底层的一封信不见了。
那是她与邻村王货郎的私通书信!
秀珍顿时脸色煞白。
赵老四生前就疑心她与王货郎有染,曾多次逼问,还把她扒光吊起来打,但她始终否认。没想到死了还要追查这事!
秀珍慌了神,不知如何是好。
第四夜,秀珍不敢在家待,早早躲到了张婶家。
张婶是赵老四的远房表亲,丈夫早逝,独自住在村东头。
听说秀珍要来借宿,张婶面色古怪,但还是答应了。
是夜,秀珍与张婶同榻而眠。
子时刚过,院外忽然传来脚步声。
张婶惊醒,侧耳倾听,脸色渐渐发白。
“他来了...”张婶喃喃道。
“谁?”秀珍紧张地问。
“还能有谁?你家赵老四!”张婶声音颤抖,“他找不到你,找到我这里来了!”
脚步声在院外徘徊,不时伴有轻微的敲门声。
秀珍吓得缩进被窝,瑟瑟发抖。
张婶起身,从柜子里取出一把剪刀和一道符纸,贴在门上。
脚步声持续了约莫半个时辰,终于渐渐远去。
次日,秀珍回家一看,屋里又被翻得乱七八糟。这次连墙角的耗子洞都被掏开了。
第五夜,秀珍躲到村尾的破庙里。
子时一到,庙外风声大作,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
脚步声在庙外来回走动,似乎找不到入口。
秀珍抱着一尊破旧的神像,口中念念有词地祈祷。
忽然,庙门被重重撞击,门板剧烈震动。
秀珍尖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躲到神坛后面。
撞击声持续不断,门闩渐渐松动。
就在门即将被撞开时,远处传来鸡叫声。
撞击声戛然而止,脚步声渐渐远去。
秀珍瘫倒在地,浑身被冷汗湿透。
第六日,秀珍找到李老汉,哭诉遭遇。
李老汉听后眉头紧锁:“冤孽啊!这是执念未消,不肯安息啊!”
“那怎么办?明天就是第七天了,过了头七他不是就该走了吗?”秀珍急切地问。
李老汉摇头:“执念太深,头七过后恐怕会化为厉鬼,纠缠不休啊!”
秀珍面如死灰:“求您想个法子吧!”
李老汉沉吟良久,道:“只有一个办法——明晚子时,你主动见他,了却他的执念。”
秀珍吓得连连摆手:“不行不行!我会没命的!”
“这是唯一的机会,”李老汉严肃地说,“否则你一辈子不得安宁,甚至可能祸及...王货郎。”
秀珍听到王货郎的名字,浑身一颤,终于咬牙点头。
第七夜,秀珍在家中堂屋摆好供品,点燃香烛,独自等待。
子时将至,风声大作,吹得门窗哗哗作响。
秀珍握紧拳头,手心全是汗。
铛……铛……铛……挂钟敲了十二下。
门吱呀一声开了。
一个身影站在门口,比前几夜更加凝实,几乎与活人无异,只是面色青白,双眼空洞。
那身影缓缓走进来,在供桌前停留片刻,然后转向秀珍。
秀珍强忍恐惧,颤声道:“老四,是你吗?”
那身影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逼近。
秀珍后退一步,继续道:“我知道你心有不甘。我...我对不起你...”
那身影停顿了一下,似乎在倾听。
秀珍鼓起勇气,继续说道:“我和王货郎...确实有染。你死后,我本打算等丧期过了就与他远走高飞...”
话音刚落,屋内气温骤降,烛火剧烈摇曳。
那身影猛地逼近,伸出冰冷的手掐住秀珍的脖子。
秀珍呼吸困难,挣扎着说:“但...但我现在知错了...我不走了...我会好好为你守丧...年年给你烧纸...”
那手稍稍松开一些。
秀珍赶紧补充:“你若不信...我明日就去找王货郎断个干净...从此安心守寡...”
那手完全松开了。
身影向后退了一步,空洞的眼睛注视着秀珍。
秀珍跪倒在地,磕头道:“你安心去吧...别再回来了...”
那身影站立片刻,突然转身走向门口。
秀珍抬头望去,见那身影在门口停顿了一下,似乎回头看了她最后一眼,然后缓缓融入夜色,消失不见。
屋内气温渐渐回升,烛火恢复稳定。
秀珍瘫坐在地,长舒一口气。
翌日,秀珍果然去找了王货郎,当面撕毁了书信,断情绝义。
回来后,她请李老汉做了法事,超度赵老四的亡魂。
自此,赵家再无异事发生。
一个月后,秀珍收拾东西时,在衣柜最底层发现了一件赵老四的旧衣,上面放着一枚铜钱——正是下葬时她放入赵老四手中的那枚镇魂铜钱。
秀珍拿着铜钱,愣怔许久。
她忽然想起第七夜那身影最后的回眸,那双空洞的眼睛里,似乎有一丝她熟悉的情绪。
是释然?是不舍?还是...
秀珍不敢深想,匆匆将铜钱收入匣中。
多年后,秀珍改嫁他乡,离了李家庄。赵家的老屋渐渐破败,无人问津。只有村西头老槐树下的孤坟,年年清明有人打扫添土,据说是个外地来的男人,总是默不作声,祭奠完毕便匆匆离去。
村里老人偶尔谈起赵老四头七还魂的轶事,总免不了叹息一声:这世上有些债,活着时算不清,死了也要回来讨。情债孽缘,最难超度。鬼神之说,虚实之间,谁又能说得清呢?不过是生者心中有鬼,亡魂执念难消,在这茫茫人世,彼此纠缠,不得超脱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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