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张青的电脑屏幕还亮着,映着他那张因长期熬夜而油腻灰败的脸。他觉得,公司里可能不止他一个“人”在加班。
键盘旁边,摊着一份冷掉的外卖盒子,里面的残羹凝固出一层白色的油花。空气里混杂着空调的嗡鸣、主机散热的风扇声,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类似东西缓慢腐烂的甜腥气。
这气味时有时无,尤其在深夜,当这层楼只剩下他一个人的时候,就格外明显。
他已经连续加班快一个月了,为了那个该死的项目。经理拍着他肩膀说“公司不会亏待你”时的假笑,现在还印在他脑子里。为了房贷,为了下个月就要生的孩子,他不能丢了这个工作。
巨大的开放式办公区,此刻像一座由隔断组成的灰色迷宫。只有他这一小块区域亮着灯,光线惨白,勉强驱散一小片黑暗,更远处是无边的、浓稠的阴影。
张青揉了揉干涩发痛的眼睛,视线有些模糊。他好像看到远处一个工位的阴影里,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像是一个人弯腰捡东西的背影,又像只是显示器电源指示灯发出的微弱红光。
他屏住呼吸,仔细看去。
什么都没有。大概是太累了,眼花了。他自我安慰,但后背的寒毛却悄悄立了起来。
他拿起手机,想给老婆周悦发个微信,告诉她今晚又回不去了。屏幕亮起,时间是凌晨三点十五分。他犹豫了一下,没拨电话,这个点她应该睡了,而且最近因为加班,两人没少吵架。周悦的预产期就在下个月,脾气暴躁得很,说话也越来越尖刻。
他点开微信,打字:“老婆,今晚还得通宵,你先睡,别等我了。”
等了片刻,没有回复。大概真睡了。他放下手机,准备继续跟代码死磕。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斜后方那个一直空着的工位上,电脑屏幕忽然亮了一下,蓝光一闪即逝。
张青猛地转头。
空荡荡的工位,屏幕是黑的。那个工位原本的小王,上个月猝死了,就在公司卫生间里。发现时,人已经硬了。公司低调处理了后事,那个工位就一直空着。
自从小王死后,关于这层楼的怪谈就悄悄在同事间流传。比如,凌晨三点后不要独自去卫生间;比如,如果听到有人在你身后轻轻叹气,千万别回头;再比如,加班超过凌晨三点,如果觉得特别饿,千万不要吃带来的零食,因为那可能不是你的……
张青当时只当是玩笑,为了排解压力胡扯的。但现在,在这死寂的深夜里,这些话语不受控制地钻进他的脑子。
他感到一阵尿意。憋了很久了,但一想到要去那个昏暗冗长的走廊尽头的卫生间,他就心里发毛。
忍忍吧。他对自己说。
他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到屏幕上,努力忽略周围过于安静的环境。太静了,连空调声好像都停了。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跳动的声音。
突然,一阵细微的、黏腻的声音从远处传来。
啪嗒…啪嗒…
像是光脚踩在潮湿的地板上发出的声音,很慢,很有节奏,正从办公区的另一端,朝着他这边靠近。
张青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死死盯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那片黑暗什么也看不清。声音越来越近,伴随着一种拖拽什么东西的摩擦声。
他的心跳到了嗓子眼。手心里全是冷汗。
啪嗒…啪嗒…摩擦…
声音在经过那个空工位时,似乎停顿了一下。
张青几乎要叫出声。
几秒钟后,声音又响起了,但这次,似乎是转向了通往卫生间的走廊方向,渐渐远去,最终消失了。
一切又恢复了死寂。
张青僵在原地,过了好几分钟,才敢稍微动一下。是幻觉吗?过度疲劳引起的幻听?他拼命说服自己。
但那股原本淡淡的甜腥味,似乎浓重了一些。
他需要透透气,或者,需要听到人的声音。他再次拿起手机,这次,他直接拨通了周悦的电话。
铃声响了很久,就在他以为不会有人接的时候,电话通了。
“喂?”周悦的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和不耐烦,“几点了?你死外面了?”
若是平时,张青会解释,会道歉。但此刻,听到妻子的声音,哪怕是骂他,也让他感到一丝活人的气息和安心。
“悦悦,”他的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沙哑,“我……我可能有点不对劲。”
“什么不对劲?你又想说什么?没钱了?还是又要加班?”周悦的语气充满讥讽,“你他妈除了加班还会干什么?老娘肚子这么大,一个人在家,你管过吗?你那个破工作,能挣几个钱?够给你儿子买奶粉吗?”
若是平时,张青会沉默,或者争吵。但此刻,恐惧压倒了一切。他压低声音,几乎是哀求地说:“悦悦,你别挂,听我说……公司好像……有东西。”
“有东西?有什么东西?鬼啊?”周悦嗤笑一声,“张青,你他妈是不是加班加傻了?还是想找借口不回家?我告诉你,你就是死外面,也得把下个月的房贷钱挣出来!少跟老娘来这套!”
“不是,是真的!”张青急急地辩解,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黑暗,“我刚才听到奇怪的声音,还有味道……小王,就是那个猝死的小王,他的工位刚才屏幕亮了一下……”
“你放屁!”周悦打断他,“我看你就是不想回来交公粮!怂了?熬废了?你那玩意儿是不是也不好使了?加班加得硬不起来了是吧?”
周悦的话越来越刻薄,这是他们吵架时惯常的模式,用最伤人的话来攻击对方最在意的地方。
若是平时,张青会觉得屈辱和愤怒,但现在,这些充满污言秽语的对话,奇异地让他感觉到一种扭曲的“正常”。这证明他还活在人的世界里。
“你他妈说话啊!哑巴了?”周悦在电话那头咆哮,“我告诉你张青,你要是敢在外面乱搞,或者找个借口不回家,老娘带着你儿子跳楼!让你他妈断子绝孙!”
“我没有……”张青无力地反驳,注意力却无法从环境中完全抽离。他好像又听到了一点细微的声响,像是有人在他背后的隔板外,极轻极轻地呼吸。
他猛地回头!
隔板那边空空如也。
但……他工位隔板上挂着的那个卡通玩偶,好像……动了一下?原本朝前的脸,现在似乎微微偏向了他的方向?
张青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产前综合症的周悦还在骂:“我告诉你,赶紧给老娘滚回来!现在!立刻!”
张青紧紧握着手机,指关节发白。他想逃跑,但感觉挪不动脚步。周悦的辱骂像背景音一样持续着,但他已经听不太清具体内容了。他的全部感官都集中在周围的环境上。
那股甜腥味,越来越浓了,几乎令人作呕。
而且,温度好像降低了不少,他胳膊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他工位对面的玻璃窗,映出他苍白惊恐的脸,以及身后大片的黑暗。就在那玻璃的倒影里,他好像看到,在他身后很远的一个工位底下,有一团比阴影更黑的东西,在缓缓蠕动。
他不敢眨眼,死死盯着玻璃。
那团黑影,似乎在变长,像是一滩粘稠的液体,正沿着地板,极其缓慢地向他这边蔓延。
“喂!张青!你死了?说话!”周悦的骂声把他从极度的恐惧中暂时拉回。
“悦悦……”他的牙齿开始打颤,“窗户……玻璃里……有东西……”
“什么东西?你他妈别吓我!”周悦的语气有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变化,也许是听出了张青声音里真实的恐惧,但那点变化瞬间被更强的怒气覆盖,“我警告你,别跟我装神弄鬼!赶紧给我滚回来!老娘痒了,需要男人!你他妈是不是不行了?满足不了我了?要我去找别人吗?”
周悦就是这样,说话总是赤裸裸。预产期当然不可能真做,这段时间一直都是张青帮她轻轻摩擦解决。
若是平时,这种话足以引发一场战争。但此刻,张青只觉得浑身发冷。那蠕动的黑影在玻璃倒影里越来越清晰,它爬过一个个工位,所过之处,好像留下了一道湿漉漉的、暗色的痕迹。
“它……它过来了……”张青的声音低得像耳语,恐惧攫住了他的喉咙。
“什么过来了?你说清楚!”周悦的声音也带上了一丝紧张。
“黑的……在地上爬……”张青描述着,眼睛无法从玻璃倒影上移开。那东西没有固定的形状,像是一滩巨大的、有生命的污渍,散发着浓烈的恶意。
“张青!你他妈到底在哪儿?”周悦的声音变了调,“我告诉你,公司前段时间死过人!你别吓我!”
张青看着那黑影已经蠕动到了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甚至能闻到那股甜腥味里混杂了一种难以形容的味道,像是……血。
那东西在玻璃倒影里,停了下来。就在他工位隔板的外侧。
然后,它开始慢慢隆起,变形,似乎想要凝聚成什么形状。
张青的呼吸停止了。大脑一片空白。极致的恐惧让他无法动弹,也无法发出声音。
“张青!张青!你说话啊!你应我一声!”周悦在电话里尖叫起来,之前的泼辣刻薄被恐慌取代,“老公!老公你怎么了?你别吓我!”
就在这时,张青工位上那盏可怜的台灯,突然开始疯狂地闪烁,明灭不定,发出滋滋的电流声。整个办公区的阴影随之疯狂舞动,光怪陆离。
在灯光最后一次剧烈闪烁,即将熄灭前的瞬间,张青通过面前的玻璃窗,清晰地看到——
那团隆起的黑影,凝聚成了一个模糊的、扭曲的人形轮廓,就站在他的隔板外面,几乎是贴着他的后背。没有人脸,没有五官,只有一个漆黑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影子。
然后,灯灭了。
彻底的黑暗。死寂。只有手机听筒里传来周悦带着哭音的、遥远的呼喊:“老公!你怎么了?你回答我!”
甜腥味浓烈到顶点,几乎让他窒息。他感到一股冰冷的、粘稠的的气息,喷在了他的后颈上。
张青以为自己死定了。他的心脏疯狂跳动,几乎要炸开。在极度的恐惧中,他残存的意识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不能死,我老婆还在家等我,孩子还没出生……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他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或许是潜意识里还记得某个模糊的“规则”,他猛地对着手机,用尽全身力气嘶吼出平时和周悦吵架时最下流、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那些涉及身体最隐私部位、最直白欲望的词汇,像机关枪一样喷射而出,声音扭曲变形,充满了恐惧和一种绝望的驱邪意味。
他骂得很难听,把他能想到的所有关于性、关于身体的最肮脏的字眼都吼了出来,与其说是在骂人,不如说是一种濒临崩溃的、试图用最“生”的、最“人”的欲望来对抗死亡和未知的仪式。
他一边嘶吼,一边胡乱地挥舞着手臂,打翻了键盘,碰掉了桌上的笔筒,东西哗啦啦掉了一地。
奇迹般地,就在他这歇斯底里的、污秽不堪的咆哮声中,他感到颈后的冰冷气息似乎停滞了。
那股浓烈的甜腥味,好像淡了一点点。
手机里,周悦的哭喊也停了,似乎被他这突如其来的、疯狂的辱骂吓呆了。
张青不敢停,继续语无伦次地吼叫着,词汇越来越粗俗,越来越不堪入耳。他感觉自己的理智正在崩断的边缘。
突然,他头顶的台灯又闪烁了几下,顽强地亮了起来,恢复了稳定的白光。
几乎在同时,那股冰冷的压迫感消失了。
浓烈的怪味也迅速消散,变回最初那若有若无的状态。
张青瘫在椅子上,浑身被冷汗浸透,像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心脏依然狂跳不止,四肢软得没有一点力气。
他颤抖着,艰难地转动僵硬的脖子,看向身后。
空无一人。地板干净,没有任何污渍。那个空工位也依旧安静地待在原地,屏幕漆黑。
一切都和他加班到深夜时一样。仿佛刚才那恐怖的一切,都只是他极度疲劳下产生的逼真幻觉。此时的他终于可以挪动脚步了。
“喂……喂?张青?你……你没事吧?”手机里,传来周悦颤抖的、带着哭腔的声音,充满了后怕和担忧,之前的泼辣凶狠消失得无影无踪,“你刚才……怎么了?吓死我了……”
张青张了张嘴,喉咙干得发不出声音。他咽了口唾沫,沙哑地说:“没……没事了。可能……可能是太累了,出现幻觉了。”
他不敢告诉她刚才具体看到了什么。那太疯狂,他害怕吓坏老婆。
“你……你快回来吧。”周悦终于意识到问题严重性了,她的声音带着哀求,“项目……项目明天再说,好不好?我……我害怕。你快回来。我……我想你了。”
“好……我这就回去。”张青没有丝毫犹豫。他飞快地保存了做到一半的文档,甚至来不及正常关机,直接长按电源强制关了电脑。
他抓起手机和钥匙,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向了电梯口。一路跑到楼下,冲进凌晨清冷的空气中,他才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他拦了辆出租车,逃也似地离开了那栋大厦。
回到家,天已经蒙蒙亮。周悦挺着大肚子,脸色苍白地坐在沙发上等他,看到他安全回来,立刻扑进他怀里,哭了起来。
两人紧紧相拥,都没有再提昨晚电话里的争吵和那些难听的话,也没有深究公司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笼罩着他们。
张青请了几天假,好好陪了陪周悦。他再也没敢通宵加班,一到下班时间,无论多忙,都立刻离开公司。他甚至考虑换一份工作。
关于那晚的经历,他从未对任何人提起。那就像一场过于真实的噩梦。但他心里清楚,那绝不是幻觉。有些东西,最好永远埋藏在黑暗里。
只是后来,他偶尔听还在那家公司工作的前同事提起,那层楼深夜加班的怪谈又有了新的版本。据说,如果你加班到太晚,感到害怕的时候,不妨说点“脏”的、“俗”的,越贴近人的原始本能越好,那些不干净的东西反而会远离你。
当然,这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没人当真。
但这个城市里,关于深夜办公室的禁忌传说,终究又多了一条无声的注脚,在霓虹无法照亮的阴影里,悄悄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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