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陕西北部一个被层层黄土山塬紧紧包裹的村子里度过的,由爷爷一手带大。
记忆里,父母的印象是模糊的,他们像候鸟一样,只在年关短暂地回来一趟,留下些微薄的钱和几句嘱咐,便又匆匆南下,融进远方那座我从未见过的、据说能长出高楼和工厂的城市。
家里的土坯房,常年只有爷爷、我,还有那头叫“老黑”的牛。
老黑是头老黄牛,之所以叫老黑,是因为它那双温顺的大眼睛周围长着一圈黑毛,像戴了副眼镜,显得格外忠厚。
它是家里最值钱的活物,是爷爷犁地、拉车的伙伴,也是我沉默的玩伴。
奶奶走得早,照片挂在墙上,是个眉眼慈祥的陌生女人。爷爷很少提起她,只是有时喝点自酿的米酒,会对着照片发一会儿呆。父母不在身边,爷爷和老黑,就是我全部的天地。
那年初秋,天高气爽,农忙刚过。一天傍晚,我照例去村后“歪脖子柳”那儿牵老黑回家。
可走到近前,心里咯噔一下——柳树桩上,只剩下一截被磨得毛糙的断掉的麻绳。老黑不见了!
我脑袋“嗡”的一声,像被重锤砸中,我顿时慌了神。丢了老黑,这个家可怎么办?我连滚带爬地跑回院子,带着哭腔喊:“爷!老黑……老黑没了!绳……绳子断了!”
爷爷正坐在门槛上修补一个箩筐,听到我的话,手一抖,篾片划破了手指。
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的皱纹在暮色里显得更深了,像干涸的河床。“啥时候的事?在哪儿丢的?”他的声音急促,但并没有太多慌乱,多年的孤寂与黄土生活,磨砺出了他一种近乎本能的镇定。
“就……就在歪脖子柳那儿!我下午去看还好好的……”我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充满了自责。
爷爷没再说什么,转身进屋翻找起来。不一会儿,他拿着一支备用的火把和火柴走出来,又拎起他那根磨得油光发亮的枣木棍。“走,去找。这老伙计,许是馋那坡上的草,跑远了。”他的语气尽量放得平静,像是在安慰我,也像是在安慰自己。
那时太阳已经完全落山,最后一丝天光正被潮水般的黑暗吞噬。远处的山峦变成了巨大而模糊的剪影,像是匍匐的巨兽。村庄里零星亮起灯火,那是别人家的温暖,与我无关。
爷爷划亮火柴,“噗”的一声,橘红色的火焰升腾起来,驱散了我们身边一小圈的黑暗。
火焰燃烧松脂,发出“噼啪”的轻响,带着一股焦糊又辛辣的气味。火把的光不稳定地跳动着,我们的影子便被拉得忽长忽短,扭曲着投射在身后的土路上,像两个笨拙而诡异的鬼魅,紧紧跟随着我们。
“跟紧我,别乱看。”爷爷低声嘱咐,他的声音在火把的噼啪声里显得有些飘忽。我紧紧抓着他的衣角,仿佛那是唯一的依靠。
我们先是沿着老黑平时可能去的草坡寻找。爷爷不时停下,蹲下身,凑近火把的光,仔细察看地上的痕迹。黄土路上,蹄印杂乱,很难分辨。
“爷,能找到吗?”我带着哭腔问,心里想着远方的父母,要是他们知道我把牛弄丢了……一定会很着急。
“能。”爷爷头也不回,声音低沉而肯定,“老黑认路,也认家。许是被啥东西惊了,跑岔了道。你看这蹄印,”他指着一处相对清晰的印记,“这是往北沟方向去的。”
北沟?我的心猛地一沉。那是村子背后一条深切的黄土冲沟,沟深林密,地形复杂。关于北沟,村里流传着许多邪门的说法,都说那里阳气不足,有不干净的东西。白天去尚且觉得阴气森森,更别提这深更半夜了。
我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抓爷爷衣角的手更紧了。“爷,去北沟啊?”
爷爷沉默了一下,火光照亮他棱角分明的侧脸,他的眉头紧锁着。“蹄印指着这儿,就得去。畜生比人金贵,丢了它,开春的地谁犁?拿啥供你读书?”他的理由很实际,带着庄稼人特有的质朴和艰辛,但我听得出,他语气里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这个家,太需要老黑了。
我们离开了村路,开始沿着一条陡峭的羊肠小道往沟里走。
火把的光在这里显得更加微弱,只能照亮脚下几步远的地方。两旁是高大的黄土崖壁,被风雨侵蚀出千奇百怪的形状,在跳跃的火光下,那些凹凸的阴影时而像狰狞的鬼脸,时而像潜伏的怪兽。
夜风吹过沟壑,发出“呜呜”的声响,不像风声,倒像是某种低沉的呜咽,从黄土的深处渗透出来。
空气越来越凉,是一种沁入骨头的阴冷。四周安静得可怕,连夏虫的鸣叫都消失了,仿佛这片土地上的所有活物都噤了声。只有我们的脚步声、火把的燃烧声,以及我那越来越响的心跳声。
走着走着,爷爷突然停下了脚步。他举起火把,往前探照。前面的小路分成了两条,一条继续沿沟边向前,另一条则拐向一个更窄、更深的岔沟。
“爷,走哪边?”我紧张地问。
爷爷没有立刻回答,他蹲下来,更加仔细地查看地面。看了好一会儿,他站起身,语气里带着一丝困惑:“怪了……蹄印到这,就乱了。两条路上,好像都有痕迹,又好像……都没有。”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旁边崖壁上的一个黑影动了一下。我吓得猛地转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嗓子眼。火把的光扫过去,那里只有一片随风摇曳的枯草,影子投在土壁上,晃动着。
“咋了?”爷爷察觉到了我的异样。
“没……没啥,好像……好像有个影子动了一下。”我声音发颤。
爷爷举起火把,朝那个方向仔细照了照,除了黄土和枯草,什么也没有。“是火光晃的,自己吓自己。”他嘴上这么说,但我感觉到他握棍子的手紧了紧。
我们决定先沿着主沟继续往前走一段。越往里走,气氛越发诡异。周围的黑暗仿佛有了质感,粘稠得像是化不开的浓粥,火把的光线被压缩得只剩我们周围可怜的一小团。
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好像四周的黑暗里,有无数双看不见的眼睛,正冷冷地注视着我们这两个不速之客。
突然,走在前面的爷爷又是一个急停,我差点撞到他背上。
“别动!”他低喝一声,声音里带着一种我从未听过的紧张。
我顺着他的目光往前看,只见前方约莫十几步远的地方,小路中央,隐隐约约好像立着个什么东西。火把的光线有限,看不真切,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矮矮的轮廓,一动不动地杵在那里。
“是……是石头吗?”我小声问,大气不敢出。
爷爷缓缓将火把举高,试图看得更清楚些。火焰跳跃着,那东西的轮廓在明暗交错中似乎也在微微变化。它不像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形状……形状有点说不出的怪诞。
“不像……”爷爷的声音压得很低,“你站这儿别动,我过去看看。”
他往前小心翼翼地挪了几步,火把的光渐渐笼罩了那个物体。我也瞪大了眼睛,心悬到了嗓子眼。
看清了。那不是石头,也不是什么动物。那竟然是一个小小的、用黄土夯实的土堆,形状……像极了一个微缩的坟茔!坟堆的顶上,还插着三根已经熄灭了的枯树枝,像是三炷香。
在这荒无人烟的深沟半夜,谁会在这里垒这么一个东西?
一股寒意从我的脚底板直冲头顶,浑身汗毛倒竖。
爷爷走到那小土堆前,用枣木棍轻轻拨弄了一下,土堆很结实。他围着它转了一圈,脸色在火光下变得异常难看。
他抬头看了看四周黑黢黢的崖壁,又低头看了看地上的土坟,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挡路的坟……真有这东西……”
“爷,这是啥呀?”我带着哭音问,恐惧和无助让我几乎站立不稳。
爷爷没有回答我,而是猛地转过身,一把拉住我的胳膊:“走!回头!不能往前走了!”
他的力气很大,拉得我一个趔趄。我从未见过爷爷如此惊慌失措。他不再去看那个诡异的土坟,也不再分辨什么牛蹄印,只是紧紧拉着我,几乎是拖着我,沿着来路快步往回走。他的脚步又急又乱,完全没有了来时的沉稳。
火把在他手中剧烈地晃动,我们的影子在黄土崖壁上疯狂地舞蹈,扭曲成各种难以名状的形状,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后面追赶它们,或者说,追赶着我们。那“呜呜”的风声似乎也变得急促起来,像是在我们耳边催促。
我吓得魂不附体,只知道拼命跟着爷爷跑,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我只觉得后背冰凉,仿佛那个小小的土坟,或者它代表的东西,正无声无息地跟在我们后面。
我们一口气跑回了那个岔路口。爷爷停下来,喘着粗气,胸口剧烈起伏。他回头望了一眼我们刚刚逃回来的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惊悸和一种难以言说的敬畏。
“爷……到底……到底是啥?”我上气不接下气地问,牙齿都在打颤。
爷爷缓了好一会儿,才沙哑着嗓子说:“那是‘挡路坟’……老辈子人传下来的说法……是地下的东西不高兴了,显个样子拦路。
见了这东西,就不能再往前闯,否则……否则就回不来了。”他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痛惜,“老黑……怕是找不回来了。是咱没照看好它……”
那一刻,我不仅感受到了那片黄土深处的诡异力量,更深刻地体会到了爷爷话语里的无奈和沉重。丢了老黑,对这个本就艰难的家,无疑是雪上加霜。
我们不敢再在北沟里停留,沿着另一条相对好走的路往回走。爷爷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但依旧沉默,眉头紧锁。失落、恐惧和对这个家的担忧,交织在我心里。
就在我们快要走出北沟,已经能看到远处村子模糊的轮廓时,爷爷手里的火把,火焰突然猛地摇曳了几下,然后,“噗”的一声,毫无征兆地熄灭了。
瞬间,绝对的黑暗笼罩了我们。那是一种伸手不见五指,连自己的存在都仿佛要被吞噬掉的黑暗。我吓得尖叫一声,死死抱住爷爷的胳膊。
“别怕!别出声!”爷爷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异常严厉。
他摸索着掏出火柴,“嗤”的一声划亮。微弱的光线下,我看到他脸上凝重的表情。他试图点燃火把,但奇怪的是,火柴一根接一根地划亮,却总是在接近火把浸了松脂的布条时,就莫名其妙地熄灭了,好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吹熄它。
“邪门……”爷爷低声咒骂了一句,那声音里透着一丝我从未听过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就在最后一根火柴熄灭,黑暗再次吞噬一切的刹那,我似乎听到,从我们身后很远很远的沟深处,传来了一声极其微弱、却又异常清晰的叹息。那叹息悠长、疲惫,带着无尽的苍凉,不像活人发出的,更像是这片黄土山塬本身,在沉沉夜色里,呼出的一口积郁了千年的气。
爷爷的动作僵住了。黑暗中,我能感觉到他身体的紧绷。过了好几秒,他才重新动作,这次,他没有再尝试点火把,而是紧紧抓住了我的手。
“跟着我,摸黑走。”他的手掌粗糙、冰凉,但却有一种奇异的稳定力量。这双手,犁过地,赶过车,也曾在父母离家的日子里,笨拙地为我缝补衣裳。此刻,它是我唯一的指引。
我们爷孙二人,就这样互相搀扶着,凭借着对地形的模糊记忆和对村庄方向的直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在浓稠的黑暗里艰难前行。每一步都踩在未知上,每一步都充满了恐惧。我紧紧闭着眼,不敢睁开,仿佛一睁开,就会被这无边的黑暗同化、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终于出现了一点微弱的、摇曳的光。是村头的光。那一点光,在此时此刻,胜过世间所有的星辰日月。
回到家后,爷爷的情绪平复了一些,但依旧沉默,眉头锁得更紧了。失落、恐惧和对这个家的担忧,像一块冰冷的石头压在我心口。
往后的几天,爷爷又白天叫上几个邻居去北沟附近找过几次,皆是无功而返。家里气氛压抑,爷爷抽烟抽得更凶了,常常望着空荡荡的牛棚出神。我则陷入深深的自责,总觉得是自己没拴好绳子,才导致了这场灾祸。
就在老黑失踪后的第七天傍晚,天色将暗未暗之际,我正坐在院门口发呆,忽然听到一阵极其缓慢、疲惫的蹄声,由远及近。
我猛地抬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见暮色中,老黑瘦骨嶙峋的身影,正一步一步,艰难地挪进院子!它浑身沾满干涸的泥浆和草屑,原本壮实的身躯塌陷下去,走路摇摇晃晃,仿佛随时会倒下。但它真的回来了!
“爷!爷!老黑回来了!老黑回来了!”我激动得语无伦次,冲屋里大喊。
爷爷闻声冲出来,看到院中的老黑,瞬间愣住了,随即快步上前,颤抖着手抚摸老黑瘦削的脊背,眼眶一下子就红了。“老伙计……你……你这是去哪儿了?咋弄成这副样子……”老黑用疲惫至极的头颅轻轻蹭着爷爷的手,发出微弱而沙哑的“哞”声,仿佛在诉说无尽的委屈与艰辛。
这件事太过蹊跷,爷爷心里不踏实,第二天特意请了邻村一位年纪很大的神婆来看看。
神婆围着老黑转了几圈,又看了看它的眼睛,沉吟半晌,才对爷爷说:“老哥,你这牛,是让‘不干净的东西’牵走了,迷了心窍,走入了不该去的阴地。它能回来,是奇迹。全凭着它对你们这家的一点念想,一点牵挂,硬是靠着畜牲难得的那股子忠心和毅力,挣脱了出来,找到了回家的路。这牛,通人性,有灵性,要好生待它。”
爷爷听后,久久不语,只是更细心地照料老黑,用最好的草料混合着黄豆,一点点帮它恢复元气。
自那以后,爷爷对老黑,更多了一份超越牲口的情分。他常说:“老黑是捡回来的一条命,是咱家的一员。”
老黑慢慢恢复了健康,但似乎也耗尽了大部分精力,不再像以前那样壮实有力了。
又过了几年,它真的老了,犁地拉车渐渐力不从心。爷爷和我商量着,用父母寄回来的钱,又买了一头年轻力壮的小黄牛。爷爷没有卖掉老黑,而是让它彻底“退休”了。
从此,山坡上常见这样一幅景象:老黑不再套着犁铧或车套,它悠闲地走在前面,那头新来的小牛则温顺地跟在它身后。
老黑会带着小牛找到最肥美的草坡,会在阳光下静静地反刍,会用眼神和轻轻的触碰教导小牛避开危险的地形。
傍晚时分,不用任何人驱赶,老黑便会领着小牛,沿着熟悉的小路,准时回到院子里的牛棚。它仿佛接替了爷爷的一部分责任,成了这个家,乃至这头新牛的守护者。
时光荏苒,我外出求学,工作,离家越来越远。爷爷的身体也像秋后的树叶,渐渐枯萎。
在一个平静的秋日,爷爷安详地走了,就像睡着了一样。我赶回家乡,送他最后一程。将他与早逝的奶奶合葬在村南头的黄土坡上。
处理完丧事,那几天家里人来人往,我沉浸在巨大的悲痛中,几乎忽略了牛棚里的老黑。
就在爷爷下葬后的第三天清晨,我恍惚中听到母亲在院里带着哭音叫我。我心头一紧,冲出去,只见她站在牛棚口,抹着眼泪。
我走过去,看到了令人心碎的一幕:老黑侧躺在干草堆上,身体已经僵硬冰冷,它走得十分安详,就像只是睡着了一样。
它的头朝着村南头爷爷坟茔的方向,仿佛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仍在遥望它的老主人。
我们这才意识到,老黑在爷爷离开后,几乎就没怎么进食。它用它自己的方式,追随着那个在深夜里点燃火把寻找它、与它相依为命多年的老人而去了。
我泪如雨下。那一刻,我深深相信,神婆说的是真的。老黑与爷爷之间,早已超越了简单的主仆关系,是一种扎根于黄土、溶于血脉的深厚情义。
它用七天的挣扎归来,报答了爷爷的寻找之恩;又用最后的生命,陪伴爷爷走完了人世间的路程,然后,义无反顾地追随而去。
如今,父母也早已因常年辛劳,相继离我而去,葬在了爷爷旁边。
故乡的黄土坡,埋葬了我的至亲,也埋葬了我忠诚的伙伴老黑。城市喧嚣的夜晚,我时常想起那个火把摇曳的恐怖夜晚,但更清晰的,是爷爷抚摸老黑时通红的眼眶,是老黑带着小牛悠闲吃草的夕阳剪影,是它最终朝向爷爷安息之处的深情凝望。
那晚北沟的诡异,早已被岁月的风吹散,沉淀下来的,是爷爷沉默如山的爱,是老黑至死不渝的忠诚,是父母远方奔波的无言付出。
他们,还有那片土地,都是我生命的根,是我所有勇气与温柔的来源。
那些离开我的人与物,都化作了故乡的风,永远吹拂着我的思念。
那火把下的影子,不仅投射在黄土崖壁上,更深深地烙在了我的灵魂里,提醒着我,我的根,永远在那片深沉、厚重、既孕育生命也承载了无数沉默深情与生死相随的黄土地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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