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京的旅程,在谨慎与期待中继续南下。有了落雁坡的前车之鉴,墨尘与护卫们更加警惕,路线选择也更为迂回隐蔽。或许是因为对方一击不成,需要时间重新评估这头虽已离巢、余威犹在的雄狮,又或许是萧景珩临走前那番看似平和、实则暗藏机锋的布局起了作用,接下来的路途,竟出乎意料地平静。
越往南行,景致愈发不同。凛冽的北风被温润的东南风取代,粗犷的山峦化为起伏的丘陵与坦荡的水田。空气中弥漫着湿润的、带着泥土与植物清香的气息,那是与京城干燥威严截然不同的生机勃勃。
半月后,车队终于驶入了素有“鱼米之乡”、“文萃之邦”美誉的江南地界。
他们并未选择那些声名显赫的繁华州府,而是在太湖之滨,一个名为“栖水镇”的静谧水乡小镇暂住了下来。小镇白墙黛瓦,小桥流水,舟楫往来,橹声欸乃,如同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长卷,瞬间就俘获了所有人的心。
尤其是苏明月。她站在临时租住的、带有临水轩窗的小院中,望着窗外潺潺的流水与不远处石桥上撑着油纸伞走过的窈窕身影,只觉连日来舟车劳顿的疲惫与心底深处那根因潜在威胁而始终紧绷的弦,都在这一刻被这江南特有的温软与宁静抚平了。
萧景珩的气色也肉眼可见地好了许多。江南温暖湿润的气候,似乎对他受损的本源有着微妙的滋养作用,咳嗽发作的次数明显减少,连玄婆婆都啧啧称奇,调整了药方,更侧重温养。
然而,宁静并非无所事事。无论是出于安身立命的考虑,还是内心深处那份未曾熄灭的、想要留下些什么的念头,苏明月知道,他们需要在这里,重新开始。
安顿下来后,苏明月并未急着重启大规模的商业活动,而是带着青黛(通过商行渠道定期通信遥控指挥京城事务)和两名本地雇来的向导,开始细细走访栖水镇及周边村落。
她看似随意地与浣衣的妇人闲聊,向田头歇息的老农请教农事,去镇上的茶楼听书,也与偶尔遇上的、在河边写生的落魄文人交谈几句。
很快,她便对这片土地有了更深的了解。江南富庶,文风鼎盛,但教育资源却高度集中于少数世家大族与官学之中。寻常百姓家的孩子,尤其是女孩,若想识文断字,难如登天。镇上也有一两家私塾,所授无非是《三字经》、《千字文》以及僵化的八股文章,束修不菲,将许多贫寒子弟拒之门外。
一日,她路过镇口一棵大榕树下,见几个半大的孩子正用树枝在泥地上写写画画,争论着某个字的写法,神情专注而热烈。可当一个穿着体面的书生路过,不屑地嗤笑一声“泥腿子也配识字”后,孩子们如同受惊的雀鸟,瞬间散去,脸上带着羞惭与失落。
那一幕,深深刺痛了苏明月。
晚间歇息时,她与萧景珩说起此事,语气中带着难以抑制的惋惜:“……景珩,你看见辰儿和晚晚,我们恨不能将世间所有的知识都教给他们。可这江南,钟灵毓秀之地,有多少像榕树下那样的孩子,明明有求知之心,却因出身而被剥夺了机会?那些私塾所教,固步自封,于民生实用又有何益?”
萧景珩放下手中的书卷,认真倾听着。他不再是那个只关注军政大事的靖王,这段日子与妻子一同游历,所见所闻,也让他对“天下”有了更广阔的理解。
“你想做什么?”他问,目光温和而支持。
苏明月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我想在这里,办一所书院。一所不同于以往任何书院的地方。它不限出身,不论贫富,甚至……不独重男轻女。它教的,不仅仅是圣贤文章,更应有算术、格物、地理、农桑,甚至是一些基础的医理、商事之道。让愿意学的孩子,无论将来是走科举之路,还是归于田垄市井,都能有所获益。”
她顿了顿,看向窗外朦胧的月色,声音轻柔却充满力量:“我想将一些……属于我们那个世界的,更实用、更开阔的知识,以他们能够理解、能够接受的方式,悄悄种下去。哪怕只能影响一小部分人,也是好的。”
萧景珩凝视着她,看着她眼中那簇因理想而点燃的火焰,那是在波谲云诡的朝堂和步步惊心的王府中,都未曾熄灭的光芒。他伸出手,握住她的,唇角微扬:“好。你想做,便去做。需要我做什么?”
说做便做。
苏明月行事,向来雷厉风行。她并未大张旗鼓,而是通过商行的关系,以“北方富商夫人,感念江南人文,欲兴学回报乡里”的名义,低调地买下了镇西头一处废弃的、带有宽敞院落和几排屋舍的染坊旧址。
修缮屋舍、定制桌椅、采购书籍文具……一切都在有条不紊地进行。苏明月亲自参与设计,将原本沉闷的工坊,改造成了明亮、通风的学堂,还特意开辟出了一小块空地作为“格物园”,准备用于种植观察和简单的实验。
与此同时,关于这所即将开办的“明理书院”的奇特规矩,也在小镇上悄然流传开来。
“听说了吗?那书院不收束修!只象征性地收点米粮或帮工抵偿!”
“不止呢!据说男娃女娃都收!”
“教的也不是正经科举学问,还有什么算账、看地图、甚至种地的法子?这不是胡闹吗?”
“怕不是哪个北方来的暴发户钱多烧得慌,拿咱们孩子寻开心吧?”
质疑声、议论声,如同太湖上的薄雾,弥漫在栖水镇的大街小巷。有好奇观望的,有不屑一顾的,也有少数几个家境贫寒、抱着试试看心态前来报名的。
书院的筹备并非一帆风顺。当地几家传统私塾的塾师联合起来,找到镇上颇有威望的几位乡老,言辞激烈地抨击明理书院“牝鸡司晨”、“败坏学风”、“误导子弟”,请求乡老出面制止。
这一日,几位须发皆白、面色严肃的乡老,便在一位姓陈的老塾师带领下,登门“拜访”苏明月。
陈塾师开门见山,引经据典,痛心疾首:“夫人兴学本是善举,然则男女同席,成何体统?不授圣贤书,专讲奇技淫巧,岂非本末倒置,误人子弟?长此以往,我栖水镇文风何在?礼法何存?”
面对咄咄逼人的质问,苏明月并未动怒,她请几位乡老落座,奉上清茶,语气从容不迫:
“陈先生,诸位乡老,请恕晚辈直言。圣人亦云‘有教无类’,求知之心,何分子曰男女?女子明理,方可相夫教子,和睦家宅。此其一。”
“其二,圣人文章,自是博大精深。然则,百姓日用,亦是学问。会算账,可免市井欺诈;懂地理,可行路辨方;知农桑,可饱腹暖身。这些,如何能说是奇技淫巧?若只知死读诗书,不通庶务,与纸上谈兵之赵括何异?”
“其三,”她目光扫过几位乡老,语气恳切,“书院并非不教诗文,只是不拘泥于八股。若真有天资聪颖、志向科举的学子,书院亦会延请名师,悉心教导。晚辈所求,不过是让更多的孩子,多一条明事理、安身立命的路径罢了。于镇上文风,岂非锦上添花?”
她言辞恳切,条理清晰,既尊重传统,又点明现实需求,更抛出了“亦会延请科举名师”的可能性,一下子让几位原本义愤填膺的乡老陷入了沉思。
那位陈塾师还想反驳,苏明月却微笑着补充道:“书院初立,正需德高望重的师长指点。若陈先生不弃,晚辈愿以重金,聘您为书院名誉山长,每月开设讲座,讲授经义,以正学风,如何?”
这一手以退为进,既给了对方面子,又将可能的反对力量转化为助力。陈塾师愣在原地,脸色变了几变,最终在几位乡老暗示的目光下,哼哼唧唧地,算是默许了。
一场潜在的风波,被苏明月以智慧和从容悄然化解。
明理书院的筹备工作再无阻碍,进展迅速。消息传开,前来报名的人家竟渐渐多了起来,尤其是那些心疼女儿、或是家境寻常的人家,都愿意给孩子一个机会。
开院那日,并未举行盛大仪式。只是在修缮一新的书院门口,挂上了由萧景珩亲笔题写的“明理书院”匾额。阳光洒在崭新的白墙黛瓦上,院内传来孩子们稚嫩而好奇的喧闹声。
苏明月站在学堂窗外,看着里面坐得满满当当的、年龄不一、衣着各异的孩子,看着站在讲台上,有些紧张却努力保持着镇定的、由她亲自培训的第一位女先生(一位原本在商行做账房、颇通文墨的寡妇),正在用生动的语言,讲解着最简单的数字与日常事物的联系。
她的身旁,萧景珩悄然站立。他望着妻子专注而柔和的侧脸,望着学堂内那充满生机的一幕,心中涌动着一种奇异的、平静的满足感。
这不再是权力的角斗场,而是希望的播种地。
“你看他们,”苏明月轻声说,眼中带着欣慰的笑意,“也许他们之中,将来真能走出几个不一样的栋梁之材,哪怕只是能让自己的生活过得更好一些,也足够了。”
萧景珩握住她的手,点了点头。他仿佛看到,在这江南的蒙蒙烟雨之中,一颗颗蕴含着新思想的种子,正悄然落入肥沃的土壤。
明理书院顺利开办,看似在江南站稳了脚跟,播下了希望的种子。
然而,树大招风。书院这些“离经叛道”的举措,真的能被当地保守势力完全接受吗?陈塾师等人的暂时沉默,背后是否另有盘算?
这所与众不同的书院,又会引起哪些更大范围、更高层次的关注?
与此同时,远在京城的青黛,通过商行渠道送来密信,信中提及,新帝近日常常问及王爷王妃的行程与近况,言语间看似关怀,实则……打探意味颇浓。这看似平静的江南生活,是否能一直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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