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的杏花烟雨浸润了将近半载光阴,当夏末的最后一缕暑气被秋风卷走,太湖畔的栖水镇染上层层叠叠的金黄与绯红时,一封来自北疆的密信,打破了水乡的宁静。
信是萧景珩昔日麾下心腹将领,如今已升任云州都督的张贲亲笔所书。信中除了例行汇报边防军务、感念旧恩外,字里行间更透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激动与欣慰。他详细描述了北疆在新帝一系列怀柔与强硬并施的政策下,边境互市空前繁荣,狄戎各部因内部纷争及大胤的强硬态度而趋于安分,边民得以休养生息,昔日烽火连天之地的城墙下,竟能听到孩童嬉戏玩闹的笑声。
随信附上的,还有几包北疆特产的干酪肉脯,以及一把用狄戎王庭侍卫制式箭头改制的小匕首,是张贲送给慕辰的把玩之物。
握着那冰凉的箭头,看着信纸上熟悉的、带着军人豪迈气息的字迹,萧景珩久久沉默。他走到窗前,推开窗,江南湿润的风拂面而来,但他仿佛透过这万里云山,看到了那片他曾经浴血守护、寄托了半生信念的苍茫土地。
那里,似乎真的不再需要他了。
“想去看看吗?”苏明月不知何时来到他身后,轻声问道。她看懂了他眼中那复杂难言的思绪,有怀念,有牵挂,或许,还有一丝需要被验证的释然。
萧景珩转过身,看向妻子,目光逐渐变得清晰:“好。我们去看看。”
不是以靖王的身份,不是以统帅的身份,只是两个普通的旅人,去亲眼见证那片土地的新生,也为他自己的抉择,画上一个最终的句点。
这一次的北上,与离京时的谨慎隐秘不同,更像是一次真正的游历。他们依旧轻车简从,但路线选择了更为开阔的官道,速度也不疾不徐。
越往北行,空气中的湿润逐渐被干燥取代,婉约的山水化为雄浑的旷野。当熟悉的、带着沙土气息的北风再次吹拂在脸上时,萧景珩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腔间那股属于边关的、凛冽而自由的气息,让他精神为之一振。
他们没有惊动任何地方官府,如同寻常的富商夫妇,入住客栈,漫步城镇。
眼前的北疆,与萧景珩记忆中的模样,已然大不相同。
曾经因战乱而显得破败萧条的边境城镇,如今店铺林立,人来人往。街道上,不仅有大胤的百姓,还能看到穿着狄戎、西凉服饰的商人,用带着口音的官话,与店家讨价还价。互市场所更是热闹非凡,中原的丝绸、瓷器、茶叶与北地的皮毛、牲畜、药材互通有无,一派欣欣向荣。
曾经剑拔弩张的边境线,如今虽依旧有精锐士卒巡逻警戒,气氛却不再是山雨欲来的紧绷,而是一种沉稳的、充满自信的威慑。关卡处,查验文书的官吏态度严谨却并不刁难,往来商旅秩序井然。
他们甚至在一个黄昏,骑马远远望见了云州那熟悉的、巍峨的城墙。夕阳的余晖为城墙镀上一层温暖的金色,城头飘扬的依旧是“萧”字王旗(新帝特许保留,以安边军之心),但旗下驻守的士兵,脸上不再是视死如归的悲壮,而是一种平静的坚毅。
苏明月注意到,萧景珩握着缰绳的手,微微放松了。他凝望着那座他曾无数次浴血守卫、也曾无数次运筹帷幄的雄城,目光悠远,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那叹息中,带着如释重负的安然。
这日,他们在一处位于交通要冲、名为“归云”的边陲小镇停留,准备次日再继续行程。小镇因互市而繁华,酒肆茶馆林立。
傍晚,萧景珩与苏明月在镇上最大的一家酒肆二楼雅座用餐,听着楼下南来北往的客商高谈阔论,话题从货物价格到各地风物,偶尔也会提及朝局边事,言语间对新帝的边政颇多赞誉。
就在这时,楼梯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一名身着半旧戎服、鬓角已染风霜、腰间却悬着代表致仕武将身份玉牌的中年男子,在一个年轻后生的搀扶下,走了上来。那男子目光扫过二楼,原本只是随意一瞥,却在看到临窗那对气度不凡的男女时,猛地顿住,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激动。
他挣脱了搀扶他的后生,踉跄着快步上前,在距离萧景珩桌前三步远处,停下脚步,喉头剧烈滚动着,似乎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最终,他推开欲阻拦的后生,整理了一下本就不算凌乱的衣袍,对着萧景珩,推金山倒玉柱般,郑重地行了一个标准的军中大礼。
“末将……原骁骑营都尉,赵铁柱……参见王爷!”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却又无比洪亮,引得二楼其他食客纷纷侧目。
萧景珩也愣住了,仔细端详着眼前这张被风霜深刻雕刻、却依旧能看出昔日轮廓的脸庞。赵铁柱,是他早期在北疆带出来的兵,作战勇猛,性子耿直,后来因伤退役,他亲自批了厚厚的抚恤,安排其返乡。
“铁柱?”萧景珩连忙起身,绕过桌子,亲手将他扶起,“快起来!你怎么会在这里?你的腿……”
赵铁柱借着萧景珩的手站起来,虎目含泪,激动得语无伦次:“王爷!真的是您!末将……末将的腿不碍事,阴雨天有点瘸,平时无妨!末将退役后,拿着王爷给的抚恤,没回老家,就在这归云镇开了家小镖局,仗着以前在军中的一点人脉和名头,混口饭吃……没想到,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见到王爷!”
他拉着身边那个有些手足无措的年轻后生:“狗蛋,快,给王爷磕头!这就是爹常跟你说的,咱们大胤的战神,靖王千岁!”
那后生慌忙要跪,被苏明月温言拦住。
萧景珩拉着赵铁柱一同坐下,吩咐店家添酒加菜。几杯烈酒下肚,赵铁柱的话匣子彻底打开。他絮絮叨叨地说着退役后的生活,说着镖局的生意,说着边关这些年的变化。
“……王爷,您是没看见,前两年,狄戎那帮狼崽子还不老实,时不时过来挠一下。可自打新皇上位,又是开互市,又是练精兵,态度硬气得很!张贲将军如今坐镇云州,那也是好样的,有王爷您当年的风范!打了几场漂亮的防守反击,把那帮狼崽子打疼了,这才老实下来!”
“现在好了,日子太平了,咱们走镖的风险也小了,生意好做多了。镇上的人,都能吃饱穿暖,娃们也能安心上学堂……王爷,这都是您当年打下的根基啊!”
赵铁柱说得激动,又灌下一杯酒,看着萧景珩,眼中充满了纯粹的敬仰与感激:“王爷,您如今……可是在微服私访?边关的弟兄们,都念着您呢!”
萧景珩握着酒杯的手顿了顿,随即坦然一笑,拍了拍赵铁柱坚实的肩膀:“铁柱,我已不是什么王爷,更非钦差。如今,只是个带着妻儿四处游历的闲人罢了。”
赵铁柱愣住了,呆呆地看着萧景珩,又看看一旁娴静微笑的苏明月,似乎一时无法理解“闲人”二字的意义。在他,以及在无数边军将士心中,靖王萧景珩,永远是那座屹立在北疆、不可逾越的巍峨山峦。
与赵铁柱的意外相逢,如同一面镜子,映照出了时移世易,也映照出了萧景珩急流勇退的真正意义。
离开酒肆时,已是月上中天。边关的月亮,似乎格外硕大明亮,清冷的光辉洒满小镇的街道,也洒在萧景珩与苏明月并肩而行的身上。
赵铁柱在那名后生的搀扶下,一直将他们送到客栈门口,犹自不舍。他望着萧景珩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平和宁静的侧脸,似乎终于明白了什么,不再纠结于“王爷”与“闲人”的身份,只是郑重地再次抱拳:“王爷……不,萧爷!您保重!无论您在哪里,您都是咱们北疆弟兄心里,永远的统帅!”
萧景珩点了点头,目光扫过小镇安宁的夜景,扫过远处隐约的城墙轮廓,最后落在天边那轮皎洁的明月上。
“铁柱,你也保重。看到北疆如今模样,看到你们都好,我便安心了。”
回到客栈房间,苏明月为他斟上一杯安神的热茶。
“现在,可还觉得有所遗憾?”她轻声问。
萧景珩接过茶杯,指尖传来温热的熨帖。他摇了摇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无半分迷茫。
“没有遗憾。”他望向窗外那轮边关明月,声音沉稳,“我守护的,从来不是权位,而是这片土地上的太平安宁。如今,有人能做得更好,我唯有欣慰。”
“亲眼所见,方知急流勇退,是当下最正确的选择。我的使命,已经完成了。”
他的初心,从未改变。只是守护的方式,从执掌权柄、浴血沙场,变为了功成身退、见证盛世。
北疆之行,彻底坚定了萧景珩的信念,验证了他急流勇退的正确性。边关的明月,见证了他初心的圆满。
然而,就在他们准备结束北疆之行,继续南下之际,墨尘再次收到来自京城青黛的密信。这一次,信中的内容不再仅仅是新帝的“关怀”,而是提及京城似乎有暗流在调查王爷王妃的确切行踪,且手段颇为隐秘,若非商行网络灵敏,几乎难以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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