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提着那盏用“名字”捻成的灯,走进尸城。
灯芯是最后一截没来得及咬断的字——“褚”。它在我齿间含了太久,像一块不肯融化的冰,此刻却乖乖地蜷在灯罩里,发出幽蓝的火光。火不热,反而往骨缝里钻,仿佛替我把那些早已冻僵的关节重新拆开、再钉一遍。
城门在我身后阖上,没有风,却“咔哒”一声,像谁把上下颚合拢。我回头,看见门扇内侧嵌着一排排牙印,深浅不一,最旧的已经石化,最新的还渗着血丝——原来每一次有人进出,城都要先咬人一口,当作印戳。我的那一口落在左肩,衣服没破,锁骨却缺了半块,像被偷偷借走,再没还。
城里没有灯,只有“灯位”。
每隔七步,便有一具倒吊的尸体,脚腕系铁链,喉管被剖开,让血顺着锁骨流进陶盏。盏底沉着一粒米大的磷火,映出血的层次:上层是胭脂,中层是铁锈,最下层已经黑到发蓝。那颜色我太熟——是我亲手调出的“锁魂青”,只要一滴,就能把名字钉死在骨上,任鬼也抠不下来。
我数着灯位往前走,数到第七盏,陶盏空了,铁链轻晃,像有人刚走。我踮脚,把“褚”字灯凑近,灯焰猛地拔高,照出链上新鲜的指痕——细、长,中指第一节缺了半边指甲。我认得,那是“褚”的左手;他生前修符,总把中指指甲削成斜口,蘸朱砂画镇尸纹。如今指甲断了,像一柄钝刀,再画不出完整的囚笼。
灯焰里忽然浮起他的声音,隔着一层血膜,闷得发潮:
“最后一个名字,你咬不断。”
我咧嘴笑,齿缝还沾着之前的碎字,像嵌了一排碎瓷:“我留到最后再咬,就是怕咬错。”
“你早就错了。”那声音叹了口气,“你咬的不是我们的名字,是你自己的。”
灯焰“噼啪”炸出一粒火星,飞到我右眼,瞳孔立刻被烫出一个洞。世界忽然倒转——倒吊的原来不是他们,是我。铁链勒进脚踝,血顺着锁骨往陶盏里滴,我努力仰头,看见城道尽头站着另一个“我”,手里提着那盏“褚”字灯,正一步一步朝真正的我走来。
他停在我下方,把灯举高。灯罩里,最后一截灯芯竟是我的名字——被反写得像一条咬着自己尾巴的蛇。火苗舔上字尾,发出我童年时偷背禁咒的嗓音:
“以魂燃灯,以灯蚀名,以名换城……”
我猛地合嘴,想把自己名字咬断,却只咬到一嘴铁锈味。原来我早就没有牙齿了——它们一颗颗落在进城的路上,被黑暗捡起来,嵌进城门内侧,成了那一排排牙印。
下方的“我”抬头,露出没有五官的脸,像一面磨旧的铜镜。他把灯罩打开,让那条“蛇”彻底点燃。火舌顺着铁链爬上来,一路舔我的血,发出“褚”的叹息:
“尸城无灯,灯即咬灯之人。”
火爬上我胸口时,我终于想起遗诏上被血糊住的那行小字:
——“第七子,你以名字为灯,照见的第一个人,就是守城的尸体。”
原来我一路照着的,不过是自己未来的倒影。
现在,倒影走过来,伸手进我胸腔,把那颗总被说成“多余”的第七颗心脏掏出来,按进灯座。心脏在火里收缩,像一枚干缩的苹果,表皮裂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小字——全是我曾经吞下的、却来不及消化的名字。
它们同时张口,齐声念最后一句咒:
“灯灭,城眠,名归,人散。”
火灭了。
黑暗合拢,像一块温软的布,轻轻盖住我的眼。
在彻底失明前,我听见“咔哒”一声——
那是上下颚终于合拢的动静。
这一次,咬断的不是名字,
是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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