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内,沉水香在兽炉中袅袅升腾。紫檀御案后,南烁端坐如山,冕旒已除,只束着简单的金冠,露出鬓角刺目的几缕银丝。
太子南承瑾坐在他左下手稍矮的案几后,面前同样堆着小山般的奏疏,他执笔的手沉稳,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沉郁。
允堂则被安排在南烁右下手的位置,面前也摊开几份经过筛选、相对简明的奏报。
这是南烁有意为之。自那次朝会后,允堂被留在御前的时间越来越长。
起初是旁观,渐渐开始接触一些非核心的政务,批阅一些无关紧要的请安折子,偶尔皇帝还会就奏疏中的某些具体事务询问他的看法。
南烁的目光时常掠过两个儿子,在太子身上停留片刻,最终往往会落在允堂身上,他如今的安排都带着打磨的意味。
允堂坐得笔直,努力集中精神在眼前的奏疏上。
这是一份关于漕运河道淤塞请求疏浚的折子。他提笔,蘸了墨,在旁边的空白笺纸上写下自己的见解:当务之急是勘定淤塞最重、影响漕运的关键河段,集中人力物力优先疏浚,而非全线铺开,以免耗费过巨而收效甚微。
他写得很慢,字迹尚显稚嫩,但条理清晰。
“允堂。”南烁低沉的声音响起。
允堂立刻搁笔,垂首。
“父皇。”
“你批注的这份折子,拿过来。”
允堂连忙将笺纸连同奏疏一起拿起,绕过御案,放到南烁面前。南烁的目光在他稚嫩的批注上扫过,又拿起他批注过的另一份关于地方春耕备耕的请安折子看了看。
允堂在折尾批了“知晓,着有司督办,务保春耕无虞”几个字。
南烁没有立刻评价,而是将两份折子推向太子。
“太子,你看看。”
南承瑾放下手中的朱笔,接过。他看得很快,目光在允堂的字迹上停留片刻,脸上微笑,放下折子。
“允堂批注江南漕运的条陈,切中肯綮,建议可行。春耕批语,也符合规制。”
南烁“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允堂身上。
“批阅奏疏,是代父亲与哥哥处理天下事。字迹工整是规矩,更要紧的是言之有物,抓住要害。你的条陈,尚可。这份漕运折子,就按你的意思,由太子拟旨,着工部会同漕运总督衙门,限期查勘,拟定重点疏浚河段方案报上来。”
“是,父皇。”太子南承瑾应下,重新提笔。
允堂心中微微一松。
“允堂知道了。”
南烁的目光转向太子。
“太子,你方才那份关于津冥军镇粮草催运的奏疏,批‘着户部速办’,过于简略。津冥路途远,损耗几何?
押运人选定否?途中安全如何保障?户部办事拖沓,仅‘速办’二字,恐难收实效。当指明具体时限,并责成兵部协同护卫。”
南承瑾执笔的手几不可察微顿了一下,随即恭声道。
“父皇教训得是。是儿臣思虑不周。”
他立刻在朱批旁添上具体要求和时限,并加上了兵部协同的字样。
允堂在一旁看着,只觉得太子哥哥的压力很重。父皇对太子哥哥的要求,显然比对他要严苛得多。
他能感觉到太子哥哥身上散发出的那种极力压抑的紧绷感。父皇的每一句指点,落在太子哥哥耳中,恐怕都带着鞭策的重量。
这日午后,允堂离开御书房,准备去演武场。经过连接东宫与后宫的回廊时,远远看见太子哥哥正与一个身着绯色官袍、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站在廊柱的阴影下说话。
那男子正是太子的亲舅舅,户部侍郎蒋文柏。
蒋文柏面色凝重,语速很快,似乎在极力劝说些什么。太子南承瑾背对着允堂的方向,看不清表情,但他微微侧着头,姿态显得有些疏离,似乎并不完全赞同。
允堂脚步下意识地放轻,想绕开,但廊道空旷,他的身影还是被蒋文柏眼角的余光扫到。
蒋文柏的声音戛然而止,锐利的眼神看向允堂,毫不掩饰的警惕与排斥。太子南承瑾也察觉了,转过身来。
看到允堂,他脸上迅速掠过一丝复杂的神色,最后化为一个笑容。
“允堂。”
允堂只能连忙跑到南承瑾面前,粗略行了礼。
“太子哥哥,蒋侍郎。我正要去演武场。”
“嗯,勤习武艺是好事。去吧!常德他们没跟着吗?。”
“允堂没让他们跟着,那太子哥哥,允堂就先走了。”
允堂不敢多留,再次行礼后,快步离开。他能清晰地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一道来自蒋文柏,充满敌意;一道来自太子哥哥,没有往日的温和。
蒋文柏的声音虽压低了,但风还是断断续续送来几个字眼。
“……殿下不可不防……十五皇子……圣眷日隆……其母虽……其志难测……方十二岁……已近枢要……假以时日……”
太子南承瑾的声音则带着疲惫和冷硬。
“……舅舅不必多言!父皇自母后仙逝……对蒋家………本就有防……尔等……安稳便是……允堂……孤看着他长大……他……没那个心思……父皇……只是想多一个臂助……为孤分忧罢了……”
允堂的脚步没有停顿,心却一点点沉下去,太子哥哥的话里,如今有几分是真心的信任?那蒋文柏眼中的忌惮和敌意,才是朝中许多人对他的真实看法吧?连带着太子哥哥的态度,也悄然疏远了。
他握紧了拳,指甲陷入掌心,却感觉不到疼。原来站在父皇身边,得到所谓的“重视”,代价是失去兄长的亲近。
太后的千秋寿诞,是深宫里难得的盛事。
沉寂许久的宫廷仿佛一夜之间活了过来,处处张灯结彩,宫人们穿梭如织,脸上都带着节庆的喜气。
因着太后大寿的恩旨,连被禁足府邸思过的五皇子南承瑜,也得以解禁入宫赴宴。
麟德殿内,灯火辉煌,丝竹盈耳。太后端坐正中,凤颜和悦。下首依次是各宫妃嫔、皇子公主、宗室勋贵以及三品以上的重臣命妇。
珍馐美馔流水般呈上,觥筹交错间,一派富贵升平的景象。
允堂的位置被安排在皇子席中靠前的地方,紧挨着六皇子南承珉。他穿着一身崭新的绛紫色皇子常服,身姿挺拔,眉目间已褪去了孩童的稚气,多了些沉静。
他安静地坐着,并未过多参与兄弟间的谈笑,目光偶尔会掠过席间。
允堂看到了自己的同胞兄长,五皇子南承瑜。
南承瑜坐在离他不算太远,但也不算近的位置,周围似乎空着一圈无形的隔膜。他穿着一身墨蓝色锦袍,脸色有些苍白,整个人笼罩在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里。
他很少举杯,也很少与人交谈,只是沉默地坐着,眼神空洞地望着面前精致的菜肴。
当允堂的目光无意中与他撞上时,南承瑜的眼神骤然变得锐利复杂,里面翻滚着怨怼。
允堂几乎是瞬间就想起了幼年时,在永和宫里被这位兄长掐住脖子差点窒息的恐惧,垂下眼,心跳如鼓。
三皇子南承钰,正与身边的慧妃低声说笑,慧妃保养得宜的脸上笑容雍容,但那双精明的眼睛扫过允堂时,带着审视与算计。
八皇子南承亦则显得温文尔雅,正举杯向太子敬酒,笑容得体,言辞恭谨,偶尔瞥向允堂的眼神冰冷,快得让人抓不住。
十一皇子南承阳坐在稍后,与邻座的一位宗室子弟低声交谈,显得比较低调。
朝臣席那边,气氛同样微妙。蒋国公蒋川泽的位置很靠前,他须发皆白,老态龙钟,但偶尔抬起眼皮看向皇子席,尤其是看向允堂时,那浑浊的老眼里闪过的是深沉的忧虑和忌惮。
以他为首的太子一系官员,脸上虽带着笑,但彼此交换的眼神都透着凝重。而一些原本观望或依附于其他皇子派系的官员,目光在太子、允堂、被解禁的五皇子身上来回逡巡,心思各异。
允堂能清晰地感觉到,这满殿的繁华喜庆之下,暗流汹涌。那些或明或暗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他成了这场盛宴中一个突兀的焦点,只因为父亲近来那毫不掩饰的“重视”。
他端起面前的玉杯,里面是清甜的果酿。他小口抿着,舌尖却尝不出丝毫甜味,只有一片苦涩。
父亲将他推到众人眼前,究竟是为了什么?只为了将他推向了所有兄弟的对立面?
北狄使团带来了可汗的亲笔国书和一车车珍贵的皮毛、骏马、宝石。
麟德殿偏殿内,气氛庄重而肃穆。使臣阿史那浑身材魁梧,穿着北狄传统的皮袍,声如洪钟地转达了可汗希望与南朝永结盟好、互通姻亲的意愿。
“……我北狄大可汗,英明神武,愿与贵国天子结为翁婿之好,永息边患,共享太平!特求娶贵国金枝玉叶的公主,以固两国之盟!”
阿史那浑的话语在殿内回荡。
南烁高踞御座,面色沉静,看不出喜怒。他缓缓开口,声音充满了帝王的威严。
“可汗美意,朕心甚慰。结亲修好,亦是朕之所愿。朕之四公主玉姝,温婉淑德;七公主玉宛,聪慧知礼。皆为朕之掌珠。不知可汗属意哪位?”
使臣阿史那浑躬身。
“大可汗仰慕南朝风华,无论哪位公主殿下,皆是我北狄草原最尊贵的阏氏!”
话虽如此,但殿中众人皆知,和亲人选,最终还是要由皇帝定夺。北狄苦寒,风俗迥异,远嫁的公主,命运难测。
四公主南玉姝和七公主南玉宛的生母位份不高,她们的命运,在这金殿之上,已被悄然摆上了权衡的筹码台。
消息如长了翅膀,迅速传遍宫廷。
几日后,允堂在演武场挥汗如雨,将一杆长枪舞得虎虎生风,仿佛要将心中积压的所有烦闷和无力感都倾泻在这枪影之中。
直到筋疲力尽,他才将长枪交给侍从常德,接过东远递来的汗巾擦了擦脸,带着一身汗气离开演武场,准备回重华宫。
途经御花园深处一片开得正盛的芍药圃时,允堂的脚步顿住了。
不远处的临水小亭里,一个纤细的身影独自凭栏而立,望着池中游弋的锦鲤,背影说不出的寥落孤寂。
允堂犹豫了一下,对身后的常德和东远低声示意。
“你们在这里等我。”说罢,他放轻脚步,独自走向小亭。
“四姐。”允堂在亭外轻声唤着。
南玉姝身体微颤,回过头来。她显然哭过,眼圈泛着红,脸上的脂粉也掩盖不住那份憔悴和惊惶。
看到是允堂,她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但那笑容比哭还难看,透着浓浓的苦涩和认命。
“是十五弟啊。”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强撑的平静,“刚从演武场回来?瞧你这一头的汗。”她说着,拿出自己的丝帕,像小时候那样,想替允堂擦拭额角的汗珠。
允堂没有躲,任由那带着淡淡馨香的丝帕落在额上。
他看着四姐强颜欢笑的脸,看着她眼底深藏的恐惧,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住,闷得发疼。那些朝堂上的倾轧,兄弟间的疏离,此刻都比不上眼前四姐这份无声的悲伤带来的冲击。
“四姐,”允堂的声音有些发紧,“你……不想去北狄,是不是?”
南玉姝擦拭他额角的手顿住。她看着允堂那双清澈乌黑、盛满了担忧和认真的眼睛,一时间竟愣住了。
在这个冰冷的宫廷里,从未有人这样直白地问过她“想不想”。片刻后,她唇边溢出一丝苦涩的笑意,收回手,目光重新投向池水,声音轻得像叹息。
“傻弟弟,说什么呢。父皇的旨意,就是姐姐的归宿。身为皇家女儿,和亲……本就是宿命。”她顿了顿,语气带着自嘲,“况且,父皇一旦决定的事,金口玉言,岂是说改就能改的?十五弟,姐姐知道你心好,但……别胡闹。”
“我不是胡闹!”允堂急切地反驳,声音拔高了几分,“四姐,我去跟父皇说!我去求父皇!北狄那么远,那么苦……”
“允堂!”南玉姝打断了他,转过头,眼中带着一丝无奈,更多的却是深深的疲惫和看透世事的苍凉。
“父皇疼爱你,姐姐知道。可正因为父皇疼你,你才更不能任性。朝堂大事,和亲国策,岂是你一个小孩子说几句‘不想’就能改变的?姐姐谢谢你这份心意。”
她伸出手,轻轻抚了抚允堂汗湿的发顶,动作温柔,眼神却像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回去吧,好好练武,听父皇的话。姐姐……没事的。”
那温柔的动作,那“小孩子”的界定,像一盆冷水,浇熄了允堂心中刚刚燃起的冲动火苗。他看着四姐眼中那抹深重的无奈和认命,所有想说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张了张嘴,最终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
他不是小孩子了。他见过朝堂上父皇拍碎的镇纸,见过太子哥哥眼中的疏离,见过五哥眼底的疯狂怨恨,更见过那些大臣们目光里的算计。
他明白“金口玉言”的分量,也明白自己此刻的分量,在真正的国事面前,还远远不够。
可看着四姐强撑着单薄的肩膀,独自承受着即将被命运抛向苦寒之地的恐惧,允堂的心很难受很难受。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觉到,这巍峨宫墙内的荣华富贵下,掩盖着多少身不由己的悲凉。他不想当什么被“重视”的皇子,他只想要他的亲人们都能平安喜乐和睦相处。
他默默地站在亭中,看着四姐瘦弱的背影重新转向池塘,肩膀微微耸动。
夕阳的余晖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孤单地映在冰冷的石阶上。允堂紧紧攥着拳头,指甲深深嵌进掌心,留下几道清晰的月牙痕。
常德和东远远远看着亭中的小主子,只见他小小的身影在暮色中站了很久。
晚风吹过,带来一丝凉意,也带来了小少年心中无声的惊雷与誓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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