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华宫偏殿的暖阁里,熏笼吐着温吞的暖气,空气里弥漫着安神香慵懒的气息。
允堂回来时,心里还堵着御花园亭子里四姐强颜欢笑的脸和那句“小孩子别胡闹”。
他屏退了多余的宫人,只留常德和东远在阁外候着,自己一头栽倒在临窗的软榻上,把脸埋进柔软的锦垫里。
窗外暮色四合,殿内光线渐渐昏暗。他本是想等父亲回来,好好说说和亲的事,可紧绷了一天的神经在暖香和疲惫的双重裹挟下,不知不觉就松了劲。
眼皮越来越沉,脑子里那些纷乱的画面——朝堂上父皇拍碎的镇纸、太子哥哥疏离的眼神、五哥眼底的怨怼、四姐孤单的背影——都渐渐模糊远去,沉入了混沌的睡意里。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传来常德压得极低的、带着一丝小心催促的声音。
“小殿下?小殿下醒醒,陛下回宫了,传膳了,正等着您呢。”
允堂迷迷糊糊地睁开眼,暖阁里已点起了灯烛,光线柔和。他眨了眨眼睛,一时有些不知身在何处的茫然。
刚睡醒的懵懂驱散了之前的低落,整个人显出几分小少年特有的迷糊和柔软。
“嗯?”他含糊地应了一声,慢吞吞地从榻上坐起来,揉了揉眼睛,一头睡得有些蓬乱的乌发翘起几缕。
常德和东远连忙上前,伺候他起身。
允堂像个精致的偶人,由着他们动作。常德熟练地为他整理好微皱的衣袍,系好腰带;东远端来温水,伺候他净了面。小太监捧来铜镜和梳篦,常德站在他身后,动作轻柔地为他梳理那一头睡得有些凌乱的黑发,小心地束成整齐的发髻,扣上小小的玉冠。
暖阁里伺候的其他太监宫女垂手侍立两侧,屏息凝神,只有梳篦划过发丝的细微声响。
允堂渐渐清醒过来,看着镜中被打理得一丝不苟的自己,那点刚睡醒的迷糊劲儿化作了少年人的活泼。他对着镜子左右晃了晃脑袋,确认发髻牢固,然后“噌”地一下站起来。
“好啦好啦,别让父亲等急了!”
他声音轻快,带着点催促,脚步也快了起来,像只刚睡饱精神抖擞的小鹿,快步朝主殿的金华殿走去。
金华殿内灯火通明,膳桌已布好。
南烁已端坐主位,面前的碗筷尚未动过。他正拿着一份薄薄的奏报看着,听到脚步声,抬眼望来。
“父亲!”允堂小跑到膳桌前,脸上还带着点奔跑后的红晕和睡饱后的神清气爽,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声音清亮,“允堂来迟了。”
南烁放下手中的奏报,目光落在他身上,脸上没什么严厉,反而带着温和,浅笑起来。
“无妨。坐吧。”
允堂依言在南烁下首的位置坐下,立刻有宫人上前为他布菜。他看着满桌精致的菜肴,肚子适时地咕噜了一声,这才觉得是真饿了。
他夹起一个玲珑剔透的水晶虾饺,刚咬了一口,忽然想起什么,咽下食物,看向南烁,带着点自然的抱怨和小小的委屈。
“父亲,您今日上朝都没叫允堂。”
南烁正舀起一勺清炖的鹧鸪汤,闻言动作顿了顿,抬眼看他,唇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语气里是显而易见的宠溺。
“我看你睡得跟只小猪崽似的,香得很。今日朝上也没什么要紧事,索性让你多睡会儿。怎么?没去成,还不乐意了?”
“小猪崽?!”允堂的眼睛瞬间睁圆了,控诉地看着南烁。他气鼓鼓地又夹起一个小包子,用力咬了一大口,腮帮子塞得鼓鼓囊囊,含糊地抗议。
“父亲!允堂要去找祖母告状!您说儿子是小猪!”
南烁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
“哦?是谁总说自己长大了,能替父亲分忧了?这就要去祖母跟前告状了?”
允堂把嘴里的包子咽下去,理直气壮地哼了一声。
“长大了!但在祖母和父亲面前,允堂永远都长不大!所以父皇和祖母得一直带着允堂,不然……”他拖长了调子,眨巴着眼睛,“不然允堂还是会迷路,还是会走丢的!”
这番孩子气的歪理让南烁终于低低地笑出了声。
他放下汤匙,伸出手,带着薄茧的手指在允堂软嫩的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掐了一下。
“好,带着带着,走丢了父亲还得去找,更麻烦。”语气是十足的纵容。
允堂脸上立刻多云转晴,赶紧夹了一个小包子放到南烁面前的碟子里,声音带着点撒娇的甜腻。
“父亲快吃!吃饱了,允堂有件大事要跟您这个父亲商议!”
南烁挑眉,接过包子。
“哦?什么事这么要紧,还得吃饱了再说?”
“嗯!很重要!”允堂用力点头,自己也埋头专心对付起饭菜来,“先吃饭,吃饭要紧。”
南烁看了他一眼,没再追问,父子二人安静地用完了这顿晚膳。
宫人撤下残席,奉上清茶。
南烁起身,走向殿内专门批阅奏折的宽大紫檀桌案后坐下。
允堂跟了过去,在桌案侧下方给他备好的小绣墩上坐好。
“说吧,”南烁端起茶盏,吹了吹浮沫,语气恢复了平日的平稳,“要与父亲商议什么大事?”
允堂深吸了一口气,手指下意识地绞着衣角。之前的轻松活泼褪去,御花园里四姐悲伤的脸庞重新清晰起来。他抬起头,看向南烁,乌黑的眼眸里带着认真。
“父亲,是关于……和亲的事。”
南烁端着茶盏的手停在半空,脸上的温和瞬间敛去,目光落在允堂脸上。
“和亲?你为何会问起这个?”
允堂鼓起勇气问出口。
“允堂想问父亲,我们南朝国力强盛,北狄如今势弱,为何一定要选择与他们和亲?一定要牺牲姐姐们的终身吗?”他想起四姐的眼泪,语气不由得带上了一点急切,“我们明明可以……”
“可以什么?”南烁打断了允堂的话。他放下茶盏,身体微微前倾,眼睛看着允堂,“允堂,你看事情,还是太浅了。”
允堂的心跳漏了一拍,父亲的眼神让他感到压力。
南烁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像是在剖析一幅又危机四伏的舆图。
“北狄眼下是弱。可它若与西羌、南诏,甚至更远的回鹘小部联手呢?狼群虽小,聚在一起,也能撕咬雄狮。”
南烁手指在光滑的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在允堂的心上。
“定远将军陆铮,为我朝戍边三十余载,立下赫赫战功。可如今,他老了。他的背不再挺直,他的手臂拉不开最硬的弓。朝廷里,能替代他的帅才在哪里?”
南烁的目光锐利起来,“朕找遍武官名录,你大哥承洲,还有边关的赵广、李茂,他们或可独当一面,守住一隅。但若三国,甚至四国联手,兵锋直指,他们挡得住吗?”
允堂听着,只觉得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爬升。他从未想过,歌舞升平的南朝背后,竟藏着如此险峻的边患。
他想起演武场上那些被父亲格外重视的骑射训练,原来不仅仅是为了强身健体。
“所以,朕让你们,所有的皇子,都勤习骑射,熟读兵书。”南烁的声音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
“因为父亲老了,陆铮老了,而新的‘陆铮’,还没有长成。边关的安宁,靠的不仅仅是兵甲粮草,更是能震慑四方的将星!没有这根定海神针,再多的兵卒,也难保万全。”
他的目光落在允堂身上。
“和亲,是下策,是缓兵之计。用一位公主暂时的远嫁,换取边境几年、甚至十几年的喘息之机,换取时间,让朝廷有机会选拔、培养出能真正扛起这万里河山的将才!
这是代价,是帝王权衡之下,不得不付出的代价。”
允堂的心一点点沉下去,父亲的话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他心中那点天真的、想要保护姐姐的愿望,刻得支离破碎。
在冰冷的国事面前,个人的悲喜多么微不足道。四姐的眼泪,父亲也都看在眼里,可那眼泪,抵不过边境可能燃起的烽烟,抵不过万千将士可能洒下的热血。
“可是……”允堂的声音低了下去,脸上是浓浓的失落和无法排解的难过,“可是允堂不想让姐姐去那么远、那么苦的地方……允堂不想……”
他看着父亲,眼神里充满了孩子气的委屈和不解。为什么一定要是姐姐?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南烁看着幼子眼中纯粹的悲伤,那坚硬的帝王心肠也被触动了一丝缝隙。他沉默了片刻,殿内只余灯花偶尔爆裂的轻响。最终,他缓缓开口,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几分。
“允堂,你以为父亲愿意吗?你以为和亲,仅仅是为了应对北狄?
如今朝中,世家大族,盘根错节。蒋家、赵家、杨家……还有那些看似中立的清流,他们都在观望,都在等待。蒋文柏频频去找太子,你以为只是舅甥叙旧?
杨晋在兵部,赵元启在吏部……他们身后牵扯的,何止是朝堂权柄?朕怀疑……怀疑他们的根须,早已悄悄伸出了国境,与那些虎视眈眈的邻邦,有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勾连!”
允堂震惊地看着父亲。世家与敌国勾结?这远比北狄的威胁更让他感到心惊肉跳!
“这场和亲,”南烁的声音冷得像冰,“也是一块试金石!朕倒要看看,是哪些人,会借着和亲之事兴风作浪,又有哪些人,会迫不及待地跳出来,暴露他们真正的立场!朕更要看看,朕的儿子们……”他的目光扫过允堂。
“在这风浪将起之时,会如何自处!”
这番话让允堂他之前所有的委屈、失落,被冰冷的惊骇所取代。
原来和亲的背后,不仅仅是边境的烽火,更是朝堂的倾轧,是深不见底的阴谋漩涡!父亲的目光,不仅仅在看着北狄,更在审视着这看似平静的南朝宫廷的每一个角落!
允堂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之前的那些孩子气的想法,在父亲揭示的这庞大而黑暗的棋局面前,显得那么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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