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远关军营,中军大帐。
帐内炭火烧得极旺,空气混杂着血腥、草药和铁锈的气息。
巨大的北境舆图前,此刻空空荡荡。取而代之的是帐中临时架起的硬板床榻。
南烁躺在榻上,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唇上毫无血色。
那身象征无上威严的玄甲已被小心卸下,露出内里呈现出暗褐色的中衣。
胸口位置,一道伤口丝丝缕缕的暗红不断洇染出来。
太医正满头大汗地跪在榻边,小心翼翼地查看,眉头拧成了死结。
允堂像一尊被抽空了魂魄的偶人,僵立在榻尾的阴影里。
赤着的双脚被常德用厚厚的棉布包裹着,冻伤的红肿尚未消退,但此刻他感觉不到疼痛。他的眼睛死死盯着父亲胸口那不断扩大的暗红印记,耳边反复回荡着太医的那句话。
“……针簇淬毒……虽偏离心脉……但毒已入血……凶险万分……需……需有准备……”
准备?准备什么?允堂后背升寒直达心底,连呼吸都变得困难。他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回来时父亲被暗处来的那支从刁钻角度射来的针刺贯穿胸膛、轰然坠马时,自己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混乱的声音。
他明明去了,为什么梦里没这段?还有为什么没能阻止……要是他当时在父亲身边……
“陛下……陛下吉人天相……”
张敬忠的声音涩然,像是在安慰允堂,又像是在说服自己。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军医的动作,握在刀柄上的手青筋毕露。
“张统领!”帐帘猛地被掀开,带进一股刺骨的寒风。
靖边侯李茂和安远侯赵广浑身浴血,甲胄上布满刀痕,大步冲了进来。看到榻上的情形,两人脚步顿住,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李茂那刀疤纵横的脸上肌肉剧烈抽动了一下,赵广则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咯咯作响。
“陛下情况如何?”
李茂的声音沉重,看着军医。
太医抬起头,脸色比他们好不了多少,摇了摇头。
“毒……毒太烈……老朽……老朽尽力了……只能暂时压制……能否熬过今晚……全看陛下……看天意了……”
他说完,又伏下身去,颤抖着手继续处理伤口。
“天意?!”赵广低吼一声,赤红的眼睛扫过帐内诸人,最后落在如失了魂般的允堂身上,
“陛下若有万一……这定远关!这北境!怎么办?!西陲狗贼就在五十里外虎视眈眈!北狄那边也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帐内炭火噼啪作响,更添压抑。沉重的呼吸声和太医压抑的叹息交织在一起。
就在这时,一直僵立的允堂,身体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缓缓抬起头,脸上泪痕未干,眼睛红肿,
“父亲不会有事!”
帐内所有人的目光看向在他身上。
允堂眼睛定定的看着昏迷的南烁脸上。
“父亲不会有事!定远关,也不会丢!”允堂转头看着李茂和赵广,小小的身体挺得笔直,尽管声音还带着少年的稚嫩,却透出一种不容置疑的强硬。
“李将军!赵将军!”
李茂和赵广下意识地站直了身体。
“传令全军!陛下受贼子暗算,龙体微恙!然,天子剑在此!军心不可乱!士气不可堕!自即刻起,定远关防务,由靖边侯李茂、安远侯赵广全权统辖!严密封锁陛下伤情!胆敢泄露半字,动摇军心者——斩立决!”
话语停留,允堂眼眸如寒冰扫过帐内每一个人,包括张敬忠、张敬贤。
“张敬忠!张敬贤!”
“末将在!”两位御前副统领、总管立刻单膝跪地。
“你二人,连同御前铁卫,给我牢牢守住中军大帐!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许靠近陛下榻前三丈!违者,无论何人,格杀勿论!”
“末将遵命!”张敬忠和张敬贤的声音带着决绝的铿锵。
允堂的目光最后落回李茂和赵广身上。
“李将军,赵将军,军情如火,刻不容缓!拓跋野新败,但主力未损,必不甘心!北狄那边,也定会蠢蠢欲动!关防部署,粮草调配,伤员救治,一切军务,由你二人便宜行事!不必再报!
我只要一个结果——定远关,必须守住!寸土不失!直到父皇醒来!”
这突如其来的条理清晰、杀伐决断的命令,让帐内所有久经沙场的老将都为之一震!李茂和赵广交换了一个眼神。
眼前这个赤着伤脚、脸上还带着泪痕的小皇子,此刻身上爆发出的那种气势,竟让他们恍惚看到了年轻时的陛下!
“末将……”李茂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抱拳沉声道。
“末将领命!请殿下放心!人在关外在!”
“末将遵命!”赵广也肃然抱拳,眼中再无半分轻视。
“去!”允堂只吐出一个字,不再多说。
李茂、赵广不再犹豫,看了一眼榻上的南烁,转身大步冲出营帐,沉重的脚步声迅速消失在风雪呼啸的夜色中。
帐内再次安静下来。
只剩下太医忙碌的细微声响和炭火的噼啪。允堂紧绷的身体微微晃了一下,一直强撑的那口气似乎有些泄了。
张敬忠眼疾手快,一步上前扶住他。
允堂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
他慢慢走到榻边,小心翼翼地蹲下身,伸出冰凉颤抖的小手,轻轻握住了南烁那只垂在榻边、同样冰凉的手。
那手很大,骨节分明,此刻却无力而冰冷。允堂将自己的脸颊贴了上去,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跳动,眼泪终于无声地汹涌而出,滚烫的泪珠砸在父亲冰冷的手背上。
“父亲……”他哽咽着,声音低得如同耳语,“您要挺住……您答应过要一直带着允堂的……您不能食言……定远关……允堂替您守着……您快醒来……快醒来看看……”
定远关的夜,在无声的煎熬和铁血的戒备中缓慢流逝。
中军大帐如同风暴的中心,被最严密的铁卫封锁。
帐内,允堂寸步不离地守在榻边,困极了就趴在榻沿打个盹,稍有动静便立刻惊醒。勉强自己吃下常德送来的、味同嚼蜡的食物,冷静地听着张敬忠低声汇报关防的每一个细微变化。
李茂和赵广如两头被激怒的雄狮,将所有的担忧和怒火都倾泻到了防务上。
关墙加固了一遍又一遍,滚木礌石堆积如山,火油金汁日夜熬煮。斥候如同幽灵般频繁出没,死死盯住西陲和北狄大营的动静。
军营里弥漫着一种悲愤而决绝的气氛,士兵们默默擦拭着刀枪,眼神里燃烧着为陛下报仇的火焰。
允堂那道封锁消息的严令,暂时稳住了摇摇欲坠的军心。至少,在普通士卒眼中,陛下只是“龙体微恙”,坐镇中军。
这给了他们继续战斗下去的信念。
然而,千里之外的诰京城,风暴却已骤然升级!
翌日早朝,太和殿殿内。
“太子殿下!”
王嵩的声音比往日更加尖利,已经是毫不掩饰的逼迫。
“昨日臣所奏军需延误、贻误战机一事,不知殿下可有决断?!户部左侍郎周明远,玩忽职守,罪证确凿!前线将士浴血,陛下亲征安危系于一线!
此等蠹虫,若不严惩,何以正朝纲?何以安军心?何以对得起正在北境拼杀的陛下?!”
他话音未落,吏部侍郎赵元启立刻出列附议。
“王御史所言极是!周明远尸位素餐,延误军机,罪无可恕!臣请太子殿下即刻将其革职查办,以儆效尤!”目光扫过太子阴沉的脸,话锋一转。
“更需彻查,户部上下,是否还有其同党!军需转运,关乎国本,岂能任由此等庸碌之辈把持?”
“臣附议!”光禄寺卿崔琰慢悠悠地出列。
“陛下在北境,亲冒矢石,为的便是保我南朝江山稳固。若因后方粮草不济,器械延误,致使战局有失……这责任,谁来承担?太子殿下监国,当以社稷为重,岂能因私废公,包庇亲信?”
“一派胡言!”
蒋文柏气得须发皆张,厉声反驳。
“周侍郎勤勉任事,人所共知!北境风雪乃天灾,岂能归咎于一人?王嵩、赵元启、崔琰!尔等借题发挥,构陷忠良,扰乱朝堂,其心可诛!”
“蒋侍郎此言差矣!”三皇子南承钰终于开口了,他声音温润平和,脸上烦忧。
“王御史、赵侍郎、崔寺卿所虑,皆是为国为民。军需延误,影响前线,此乃事实。周侍郎身为户部要员,主管此事,难辞其咎。
太子身为监国,代父皇处理朝政,更应秉公处置,以安天下之心。若一味回护,恐令前线将士寒心,令天下臣民失望啊!”
太子南承瑾端坐在监国宝座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
他看着阶下咄咄逼人的王嵩、赵元启、崔琰,看着一脸“恳切”的三弟南承钰,看着己方官员愤怒却难以招架的窘迫……。
他们就是要借北境战事施压,逼他自断臂膀,交出户部这个至关重要的位置!
周明远或许有失察之责,但绝非主谋!真正的黑手,就是眼前这些道貌岸然、口口声声为国为民的世家大族和三弟!
他们恐怕是早已在军需转运的链条上做了手脚,故意制造“延误”,就是为了今天!
可是……证据呢?在对方精心编织的罗网和汹涌的“民意”面前,他拿不出铁证!父皇远在定远关,……他此刻若强行保下周明远,只会被扣上更大的帽子,让朝局更加动荡,甚至可能影响到北境!
这金殿之上,无数双眼睛盯着他,有敌意,有审视,有担忧,也有漠然。他仿佛独自站在悬崖边缘,退一步是万丈深渊,进一步……亦是粉身碎骨。
缓缓闭上了眼睛,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留下几道血痕。再睁开时,眼中冰冷。
他必须做出抉择。
为了大局,为了前线的父皇……
“够了。”
南承瑾出声压下了殿内的喧哗。
他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王嵩脸上,一字一句道。
“周明远,身为户部左侍郎,督办军需不力,延误军机,罪责难逃。着……即刻革去所有官职,押入大理寺候审!户部军需转运一应事务,暂由……由大理寺协同办理!”
“太子殿下圣明!”王嵩、赵元启、崔琰等人眼中同时闪过计谋得逞的光芒,躬身行礼,声音洪亮。
三皇子南承钰的嘴角勾起。
“殿下!”蒋文柏失声惊呼。
南承瑾起身拂袖而去。
退入东宫暖阁,隔绝了外界的目光,南承瑾再也支撑不住,身体晃了晃,一拳狠狠砸在坚硬的紫檀案几上!
“砰——!”
茶杯震落,摔得粉碎!滚烫的茶水溅湿了他的袍角,他却浑然不觉。
胸中翻腾的怒火翻涌。
“殿下息怒!”心腹幕僚和蒋文柏、太傅连忙上前。
“息怒?你让孤如何息怒!”南承瑾猛地转身,双目赤红,声音嘶哑,“他们……他们这是要生生逼死孤!逼死父皇!周明远……是孤无能!保不住你……”
蒋文柏脸色灰败,痛心疾首。
“殿下,这是他们的连环毒计!牺牲周明远只是第一步!赵元启拿到军需转运之权,下一步定会变本加厉地掣肘北境!甚至……甚至会……”
“会什么?会断了粮道?会要了父皇的命?!”南承瑾厉声打断他,眼中是滔天的恨意。
“孤知道!孤都知道!可孤能怎么办?!强行硬顶?朝堂立刻大乱!消息传到北境,军心动摇,父皇更危矣!孤……孤是监国!孤要对这江山负责!对父皇的安危负责!”
暖阁内一片安静。
这时,一个信使,在东宫心腹太监的引领下,脚步迅捷地冲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报——!太子殿下!北境八百里加急密报!”
“快!呈上来!”
信使颤抖着从贴身处掏出一个密封的铜管,双手高举过头顶。
南承瑾一把夺过,手指紧张颤抖着,飞快地拧开铜管,抽出里面的密信。
展开,目光急扫——
信是张敬忠的笔迹,字迹潦草,显然是在极其仓促和惊惶中写成。
“……陛下遭西陲王拓跋野及混入军中之叛徒联手暗算!身中淬毒!伤势……伤势极重!太医言……凶险万分!十五殿下临危受命,暂掌大局,封锁消息,严令关防……然……陛下至今昏迷不醒!
北狄西陲虎视眈眈,关内恐亦有宵小暗通款曲……定远关危如累卵!臣张敬忠泣血叩拜!恳请太子殿下速速定夺!迟恐生变!!!”
噗——!
南承瑾只觉得喉头一甜,一股腥甜涌上!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血硬生生咽了回去!眼前阵阵发黑,身体晃了晃,被蒋文柏一把扶住。
“殿下!北境……北境如何了?!”
南承瑾死死攥着那封染着无形鲜血的密信,指节捏得惨白。
信纸在他手中簌簌发抖。
父皇重伤垂危!允堂……那个才十二岁的孩子,被逼到了风口浪尖,独自支撑着摇摇欲坠的定远关!
而京城里……他刚刚亲手斩断了自己的臂膀,将刀子递给了虎视眈眈的敌人!
前有狼,后有虎。内忧外患,大厦将倾!他仿佛已经置身于无边无际的黑暗冰窟,看不到一丝光亮。
“殿下!殿下您说话啊!”幕僚焦急地催促。
南承瑾缓缓抬起头,脸上已无一丝血色,只有那双眼睛,深处陡然迸发出决绝的光芒。将密信按在胸口,声音嘶哑,带着斩断一切犹豫的狠厉。
“传孤旨意!”
“令羽林卫指挥使,即刻秘密控制户部侍郎赵元启府邸!没有孤的手令,任何人不得出入!违者,格杀勿论!”
“令九门提督,全城戒严!许进不许出!所有通往北境的官道、小路,给孤彻底封死!一只可疑的苍蝇也不许飞过去!”
“召蒋国公、定国公、安国公……所有在京的、信得过的勋贵老臣,即刻秘密入东宫议事!”
“还有……”他眼中寒光爆射。
“给孤盯死老三!盯死王家、赵家、崔家!他们府上的一举一动,一只信鸽飞出去的方向,都给孤查清楚!孤倒要看看,这京城里,还藏着多少魑魅魍魉!”
一连串杀气腾腾的命令传下!
南承瑾的目光投向窗外灰暗的天空,他的眼神冰冷。
“父皇……允堂……你们一定要撑住……”
“这江山……这诰京……孤会解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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