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的书房内。
南承瑾半靠在铺着软垫的宽大座椅里,身上盖着厚厚的锦被,手中捏着一份刚刚由心腹太监低声禀报关于十五弟允堂自宫中逃脱的密报,指尖微微有些发凉。
逃走了……
这消息在他心头滚过,带起的并非父皇那般的震怒,也非沈煜那样的凝重,而是连他自己都感到诧异、如释重负般的松懈。
就仿佛一直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利剑,终于被人移开。
南承瑾下意识地收紧手指,密报的边缘被捏出褶皱。
对于这个从小被他带着不可告人目的去亲近、去“疼爱”,却又被他亲手下毒,彻底毁了的弟弟,南承瑾的心绪复杂得像一团纠缠不清的乱麻。
有愧疚,像附骨之蛆,日夜啃噬;有恐惧,怕那双清澈眼睛看穿他所有伪装;更有连他自己都不愿承认、扭曲的庆幸——庆幸允堂的存在,分担了父皇太多审视的目光,也成了他软弱和过失最完美的遮掩。
自允堂回宫,除了那次在御花园避无可避的撞见,他几乎是刻意地绕着所有允堂可能出现的地方走。
他怕看到允堂那双已然变得冷漠的眼睛,怕从那里面映出自己卑劣的影子。
“殿下。”
一个平静的声音在书房门口响起,打断了南承瑾纷乱的思绪。
南承瑾抬起眼,看到沈煜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身着深色常服,身姿挺拔,脸上是一贯的沉静,唯有眼底深处带着一丝疲惫与冷冽。
沈煜好像总是这样,像一口深不见底的古井,无论外界如何波澜涌动,表面总是维持着令人心安的平稳。
“老师。”南承瑾坐直了些。
沈煜缓步走进书房,目光在南承瑾手中那份被捏得不成样子的密报上停留了一瞬,随即移开,躬身行了一礼。
“殿下方才在想什么?可是在为十五殿下之事忧心?”
南承瑾沉默了片刻,将那份密报轻轻放在桌上,没有回答沈煜的问题,反而抬起眼望向沈煜。
“老师,有……有允堂的消息了吗?他……现在何处?”
沈煜眉峰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对太子这个问题有些意外。他仔细端详着南承瑾脸上那复杂难辨的神情,缓缓开口,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
“殿下似乎……并不希望十五殿下离开?”
南承瑾睫毛颤动了一下,避开了沈煜审视的目光,重新低下头,盯着锦被上繁复的龙纹,声音更低了几分。
“他毕竟……是我带大的弟弟。”
“弟弟?”沈煜的声音平稳淡雅,说出的话却刺向南承瑾试图掩盖的伤口。
“可臣记得,自十五殿下回宫,殿下除了那次不得已的碰面,从未踏足重华宫半步。若真念及兄弟之情,何以避之唯恐不及?”
南承瑾的身体僵硬了一下。
他知道,沈煜这是在明知故问,逼他直面自己那点阴暗的心思。
南承瑾攥紧了袖口,那里藏着他因常年握笔和紧张时下意识抠挠而略显粗糙的指尖。
良久,南承瑾忽然抬起头,目光直直地看向沈煜,那双与南烁相似的眸子里,此刻却盛满了与帝王威严截然不同的探究。
“老师好像……对允堂,一直颇有微词?”
这话问得突兀,甚至有些失礼。
但南承瑾此刻也顾不得了。
他总觉得,沈煜对允堂的态度,并不仅仅是出于对“变数”的警惕,似乎还藏着些别的东西。
沈煜显然没料到南承瑾会如此直接地反问,他脸上那平静面具有一瞬间的诧异。
脑海中,瞬间闪过很多年前,那个被陛下亲自抱在宫中、眼神懵懂又带着一丝惊人早慧,脸上白嫩的模样。
那孩子曾仰着头,用软糯的声音唤过他“沈先生”,也曾在他讲解典籍时,提出过让他都为之侧目的刁钻问题。
但那影像只是一闪而过,快得抓不住痕迹。
沈煜迅速回过神,微微垂下眼帘,遮住了眸中所有可能泄露的情绪,声音平淡得听不出任何情绪。
“殿下多心了。臣对十五殿下,并无不满。”
沈煜话音一转就将刚刚的话题重新拉回,语气变得语重心长。
“臣从一开始,便与殿下说过。您是名正言顺的储君,只要您不行差踏错,这太子之位,谁也动摇不了。哪怕陛下再宠爱十五殿下,他也终究越不过你去。”
“殿下,您前面十几年,做得一直很好。温仁恭俭,友爱兄弟,朝野有口皆碑。为何偏偏后来……就为了您外祖蒋家的几句担忧,还有一个早已封王建府、与十五殿下自小便被陛下刻意分开教养、情分淡薄的五皇子南承瑜,就乱了阵脚,做出那等……授人以柄的糊涂事?”
沈煜的话语,将南承瑾内心最不愿面对的愚蠢,血淋淋地剖开,摊在了表面。
是啊,他怎么就信了外祖家那些“十五皇子声望日隆,恐对太子不利”的谗言?怎么就因为看到璃王南承瑜几次在父皇面前看似无意地提起允堂的“聪慧”,就慌了神?
允堂和承瑜,虽是同母所出,可一个自幼长于帝王膝下,备受瞩目,一个却早早被隔开教养,后打发出宫,封了个不痛不痒的王,兄弟二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又能有多少情分?
他当时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信了那些挑拨,以为除掉允堂,就能稳固自己的地位,还能……还能隐瞒着跟允堂像以往?
结果呢?他亲手毁了一个才华横溢的弟弟,也在自己完美储君的形象上,烙下了永远无法磨灭的污点。
现在每次看到父皇那双深沉难测的眼睛,他都觉得那里面充满了对他的失望。
南承瑾的脸色变得苍白,嘴唇微微哆嗦着,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沈煜看着他这副模样,心中暗自叹息。
太子心性多疑,易受人左右,这是他最大的缺点,也是他必须时刻为其提防、为其扫清障碍的原因。
十五殿下南允堂,聪慧过人,性情刚烈直率,本就是计划之外最大的变数。如今他自行逃离,虽暂时解了东宫燃眉之急,但其下落不明,与不明势力勾结,未来是福是祸,犹未可知。
沈煜收敛心神,不再继续那个让太子难堪的话题,转而沉声道。
“殿下,当务之急,是陛下的旨意。韩将军已率精骑南下追缉。朝中……亦需稳定。您是监国太子,此刻更需镇定,稳住朝局,方不负陛下重托。”
南承瑾怔怔地听着,茫然地点了点头。稳住朝局?他如今连自己的心绪都稳不住。
沈煜不再多言,躬身告退。
转身离开东宫书房时,他的目光掠过窗外阴沉的天色,眼神幽深。
十五殿下,你究竟逃向了何方?你背后站着的人,又想在这棋局中,得到什么?
无论答案是什么,他沈煜,都会竭尽全力,确保这南烁的江山,最终稳稳落在它名正言顺的主人手中。
任何阻碍,也该……彻底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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