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清晨，阿瑞醒来后，并未像往常一样急着去折腾他的疆域图或找小伴读们玩耍，而是趴在小书案上，捏着一支小毛笔，对着一张裁好的洒金红笺，皱着小眉头，写得极其认真。
蔺景然由春桃伺候着梳头，从镜中看到儿子那副罕见的专注模样，不由笑问：“我们阿瑞今日又要写什么‘政令’？是要给哪位‘州官’升迁么？”
阿瑞头也不抬，奶声奶气却一本正经：“不是政令，是‘手谕’！儿臣要下旨给御膳房！”
“哦？”蔺景然挑眉，示意春桃停下，起身走过去看。只见那红笺上，用稚嫩却努力工整的笔迹写着：
御厨听令：
今日本殿下想吃牛乳甜酪，要放多多甜甜的蜜红豆和脆果仁！速速做来！
钦此！
郗承瑞
下面还像模像样地画了个小小的花押。
蔺景然忍俊不禁：“你这‘手谕’，倒是把想吃的、要放的料都写齐全了。只是这‘下旨’……御厨们怕是担待不起。”
阿瑞抬起头，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小得意和狡黠：“母妃，儿臣问过太子哥哥了，太子哥哥说，这不叫‘下旨’，叫‘吩咐’。但儿臣觉得‘手谕’更气派！清风说，他帮儿臣送去，御厨的甄嬷嬷最喜欢儿臣了，肯定会做！”
看着儿子那兴奋劲儿，蔺景然也不忍扫他的兴，何况这并非什么过分要求。她笑着摇摇头：“罢了，你想吃甜酪，让春桃去说一声便是，何须劳动‘手谕’？”
“那不一样！”阿瑞宝贝似的捧起他那张“手谕”，“这样才显得郑重！闲王叔说，想要什么东西，就得有点‘派头’！”
又是闲王叔教的。蔺景然哭笑不得，只得由他：“好好好，那你便派你的‘使臣’去传‘旨’吧。只是记住，御厨们忙碌，不可催促。”
“儿臣明白！”阿瑞高兴地跳下椅子，小心翼翼地将“手谕”吹干墨迹，交给早已候在一旁、憋着笑的清风，“清风，速速传旨！办好了有赏！”
清风忍着笑，一本正经地接过“手谕”：“奴才定不辱使命！”说完，他一溜烟地跑了。
果然，不到午膳时分，御膳房便精心做好了一份料足味美的牛乳甜酪，还用食盒装着几样新巧的点心，一并送了来。
来回话的小太监笑得见牙不见眼：“甄嬷嬷说了，五殿下这‘手谕’写得精神，她们一定‘遵旨’！这点心是额外孝敬殿下和娘娘的。”
阿瑞得意极了，吃甜酪时都觉得格外香甜。看着他这般模样，蔺景然忽然也觉得，这深宫里的日子，若总能保有这般孩童式的、无伤大雅的趣味，似乎也不错。
她自己也捻了块点心尝了，味道确实好。
午后阳光正好，蔺景然懒懒歪在暖榻上，并不想看书或做针线。
她忽发奇想，吩咐挽风：“去取些前几日收的梅花雪水，再把去岁收的各类干花香料取些来。”
“娘娘要煮茶？”挽风一边去取一边问。
“煮茶有何趣？”蔺景然慵懒地支着额角，“今日咱们来调香玩。”
蔺景然今日却并非为了制成香膏香脂，纯粹是闲来无事，想凭着嗅觉和喜好，将不同的香料、干花、精油随意调配，看看能碰撞出何种意想不到的香气。或清冽，或馥郁，或恬淡……过程本身便是一种消遣。
她饶有兴致地将一点沉香末与晒干的橘皮、少量薄荷混合研磨，春桃进来笑禀：“娘娘，傅玄大人来了，说是奉陛下之命，来送闲王世子洗三礼的单子请您过目。”
蔺景然手上动作未停：“让他进来吧。”
傅玄依旧一身暗卫首领的劲装，偏偏笑得阳光灿烂，一副人畜无害：“给颖妃娘娘请安，娘娘万福。”
他目光扫过案上那些瓶瓶罐罐和研磨器具，笑容更深了几分，“娘娘好雅兴。”
“闲着无事，胡乱摆弄罢了。”蔺景然示意春桃接过他手中的礼单，随口问，“陛下怎会让你来送这个？”这类事宜通常由内侍省或皇后宫中人负责。
傅玄笑嘻嘻道：“陛下正巧瞧见奴才在殿外候着回话，便让奴才跑一趟了。许是觉得奴才腿脚快？”
他眨眨眼，仿佛真是件再寻常不过的跑腿差事。
蔺景然心知肚明，傅玄表面跳脱，实则是皇帝心腹中的心腹，让他来送礼单，其中或许有皇帝的深意，或许是暗示对闲王一脉的重视，或许……只是皇帝一时兴起。
她不再多问，低头看那礼单。单子列得极为周到丰厚，金银玉器、绫罗绸缎、长命锁项圈，一应俱全，合乎礼制，又透着一份皇兄的厚爱。
“本宫看过了，并无不妥，劳烦傅大人回复陛下。”蔺景然将礼单递还。
“娘娘客气。”傅玄接过，却并未立刻离开，鼻子嗅了嗅，目光落在蔺景然刚刚调制出的一小碟深褐色香粉上，眼睛一亮。
“娘娘这香调得特别，前调像是冷梅沾雪，中调转为暖木沉静，细闻还有一丝极淡的果酸提神……妙啊！”
蔺景然有些意外：“傅大人对香道也有研究？”
“略懂皮毛，略懂皮毛。”
傅玄笑得见牙不见眼，“主要是平日里需要扮什么像什么，这气味也是关键一环。娘娘若是不嫌弃，我那儿胭脂水粉铺子还有些西域来的奇楠屑和龙涎香块，下回给您送来添个趣儿？”
“那便先谢过傅大人了。”蔺景然觉得这人着实有趣，能力卓绝，爱好却如此……别致。
傅玄这才心满意足地行礼告退，临走前还似模似样地评价了一句阿瑞那碗吃了一半的甜酪：“这蜜红豆熬的火候差了半分，若是奴才来做……”
蔺景然赶紧打断他：“傅大人的心意本宫领了，吃食还是交给御厨吧。”她可不敢轻易尝试这位厨艺杀手的配方。
傅玄也不在意，笑嘻嘻地走了。
又过了两日，便是小闲王世子正式的洗三礼。因是皇室嫡脉，虽未大肆铺张，但该有的礼数一样不少。
皇帝皇后皆有厚赏，各宫妃嫔也按制送了礼。蔺景然自然备了一份厚礼，又特意给阿瑞换了身喜庆的新衣，准备带他一同出宫赴宴。
阿瑞从得知消息起就兴奋得坐立不安，一遍遍检查自己给小堂弟准备的礼物——一个他亲自盯着人做的小巧的金铃脚镯。
马车驶出宫门，前往闲王府。阿瑞扒着车窗，看着街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年节气氛，小脸激动得通红：“母妃！我们好久没出来了！闲王叔府上的点心最好吃了！”
到了闲王府，只见府门大开，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闲王郗砚策早已等在门口，一见他们下车，便笑着迎上来，先是规规矩矩给蔺景然行了礼：“颖妃娘娘。安”
随即一把抱起扑过来的阿瑞，掂了掂，“好小子！重了！想死本王了！在宫里有没有闷坏？”
阿瑞搂着闲王的脖子，叽叽喳喳说个不停，从甜酪“手谕”说到调香，再说到打雪仗，恨不得把这半个月的事全倒出来。
郗砚策听得哈哈大笑，抱着阿瑞往里走：“还是我们阿瑞有意思！走，小弟弟去！顺便尝尝王叔新得的江南厨子做的点心！”
蔺景然笑着摇头，由王府侍女引着入内。王府内宾客不少，多是宗亲女眷，见到她纷纷行礼。
闲王妃江知遥产后休养，并未出面，由王府嬷嬷代为接待。
洗三礼仪式虽隆重但不算复杂。蔺景然作为后宫妃嫔代表，说了几句吉祥祝词，看了那襁褓中红扑扑、睡得正香的小婴儿，送了礼，便算礼成。
剩下的时间，便是较为随意的宴饮交际。阿瑞早被闲王带到一旁，塞了满手的点心玩具，叔侄二人凑在一处不知嘀嘀咕咕说什么，笑得开心不已。
蔺景然乐得清闲，与几位相熟的宗室郡王妃说了会儿话，便借口更衣，由侍女引着到一处临水的暖阁稍坐。
暖阁安静，透过窗能看到王府花园的残雪景致。她倚在窗边，听着隐约传来的前厅笑语，享受着这难得的、脱离宫墙的片刻松弛。
直到暮色渐起，阿瑞方才带着心满意足、甚至有点乐不思蜀的阿瑞，登车回宫。
马车驶回重重宫阙，将市井的喧嚣与王府的轻松隔绝在外。
阿瑞玩累了，靠在她怀里昏昏欲睡，手里还紧紧攥着闲王塞给他的新玩具。
蔺景然撩开车帘，望着窗外逐渐熟悉的宫道，脸上那抹闲适的笑意渐渐淡去，恢复成一贯的从容与平静。
方才在王府暖阁，她似乎瞥见一个眼熟的身影。一个身量高挑、姿容绝世的“侍女”，正端着茶点从廊下匆匆走过，那侧影……像极了傅玄。
她摇摇头，轻笑一下，将这无稽的念头抛开。深宫岁月长，有趣没趣，终究得靠自己寻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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