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满的南海像块融化的碧玉,水波晃得人睁不开眼。测绘队的小艇破开碧波,船头的铜铃被浪头打得叮当作响,惊起一群银鳞鱼,在阳光下划出细碎的光弧。
“前面就是永兴岛!”测绘官李衡扶着船帮站起来,草帽被海风掀得老高。远处的岛礁像浮在水面的绿翡翠,成片的珊瑚礁在浅水区泛着白,像给海岛镶了圈蕾丝边。他低头看了眼怀里的铜制六分仪,这玩意儿是广州洋行刚送来的新物件,黄铜刻度磨得发亮,据说能靠着星星算出船在哪儿,比老辈人看日头准十倍。
小艇刚靠上沙滩,队员们就扛着工具跳了下去。沙粒烫得脚底板发麻,有人干脆脱了草鞋,光着脚往岛中心走。李衡指挥着挖坑,铁锹插进沙里时,带出几只小螃蟹,横着身子钻进珊瑚石缝里。
“界碑来了!”两个队员抬着块半人高的青石碑,碑上“云朝疆土”四个大字是郑伟亲笔写的,笔锋遒劲,刻石匠特意在笔画里凿了小坑,说能防海风侵蚀。立碑时,李衡让人往碑座里灌了铅水,又压上几块珊瑚石:“得让它站得比岛还稳,再过百年也得认这字。”
界碑立在岛礁最高处,海风掠过碑面,发出呜呜的声响,像在跟过往的航船打招呼。李衡掏出日志本,笔尖蘸了点海水(墨汁在潮湿的岛上容易晕开),写道:“永兴岛,北纬16度50分,东经112度20分。珊瑚礁环绕,退潮时浅滩宽三里,船只近岸需绕行北侧水道。”他顿了顿,又添了行小字:“礁盘多尖石,触之即破船底,已绘图标记。”
这是他的老习惯。去年随船测绘时,有艘商船不信他标在图上的“危险区”,硬要抄近路,结果船底被珊瑚礁划开个大口子,货物沉了一半。从那以后,李衡的日志里但凡涉及暗礁,总会用红笔描三遍,字里行间都透着股执拗——他不想再看见哪个船长因为一张模糊的海图哭丧脸。
午后的日头毒得像火,队员们躲在椰树荫下歇脚。有人掏出干粮,就着椰子水啃饼子;有人拿着测深锤往海里扔,绳子上的刻度标得密密麻麻,每拽上来一次,就喊一声:“此处水深三丈五,底质珊瑚沙!”李衡蹲在旁边,把数据一个个记在海图上,羊皮纸被汗水浸得发皱,他就用石块压住边角,生怕海风把纸吹跑。
“李官爷,这海图真能比老渔民的记性准?”摇小艇的船老大凑过来,他祖祖辈辈在南海讨生活,靠的是“看浪辨礁、闻风知向”的老法子,对这满是数字的图纸总有点犯嘀咕。
李衡笑着举起六分仪:“张老大,您看这玩意儿。”他对着太阳调准刻度,又对照怀里的星表算起来,“现在是未时三刻,咱在北纬16度51分,误差不会超过半里。您老凭经验,能说得这么准不?”
张老大挠了挠头,看着六分仪上的刻度,又看了看远处的帆影,嘟囔道:“是准……可这铁家伙能认路,认得不认风?去年台风天,我就是跟着海鸟飞的方向才躲过一劫。”
“经验有用,图也得准。”李衡把海图摊开,指着上面用不同颜色标注的区域,“红色是危险礁盘,蓝色是安全水道,绿色是台风季避风港。您看这永兴岛,港池能藏二十艘船,台风来了往里一躲,比跟着海鸟靠谱。”他顿了顿,又补充道,“当然,您老的本事也得记下来,我这日志里专门留了页,写‘渔民秘传:台风前海鸟集群低飞,浪头带腥气’。”
张老大听得直点头,主动说:“我知道哪片海域有海龟产卵,哪处珊瑚礁能采到好海螺,都告诉你,你标在图上,以后船来了也能有个念想。”
傍晚时分,测绘队往回走。夕阳把海水染成橘红色,队员们扛着工具,影子被拉得老长。李衡特意让小艇绕着岛礁走了一圈,测完最后一处水深,才往“云帆号”的方向驶去。
回到大船时,郑伟正在甲板上等着。他接过海图,手指划过永兴岛的标记,又翻了翻李衡的日志,见上面连“岛西有三棵百年椰树,可作航标”都记着,忍不住笑了:“你这图,比账房先生的账本还细。”
“细点好,”李衡抹了把脸,晒脱的皮沾在手上,“去年沉的那艘船,要是海图上多标一行‘此处有暗礁’,就不会出事了。”
夜里,海风凉了些。李衡带着队员在甲板上摆弄六分仪,对准北极星测量纬度。星光照在仪器的黄铜部件上,反射出细碎的光,像把星星捏在了手里。“北纬16度49分,跟白天测的差两分,在准头里。”李衡在海图上打了个小叉,“以后夜航,就靠这玩意儿定方向。”
队员们围着看,有人问:“要是遇着阴天,星星躲起来了咋办?”
“郑大人早想到了。”李衡从包里掏出个小木盒,里面装着个磁罗盘,盘面涂着夜光漆,指针在黑暗里微微发亮,“这是备用的,虽然没六分仪准,但至少不会让船跑歪了。”
郑伟站在船舷边,望着远处的永兴岛,界碑在月光下隐约能看见个黑影。他想起出发前,曹林说的“海图不是画给船看的,是画给人看的——让人知道哪能走,哪能停,哪是咱的家”。此刻手里的海图还带着海盐的腥气,却比任何文书都让人踏实。
“把这张图拓十份,”郑伟对李衡说,“一份送兵部,一份存海政司,剩下的分给往来商船。告诉他们,照着图走,出了事,海政司赔。”
李衡应了声,转身去安排。甲板上,六分仪的铜圈还在月光下闪着光,队员们的笑声混着海浪声,像首轻快的歌。郑伟摸着界碑拓片上“云朝疆土”四个字,突然觉得,这些测绘队员手里的笔,比船上的炮还管用——炮能打跑海盗,而准确的海图,能让这片海真正成为能让人安心讨生活的地方。
第二天清晨,测绘队又登上了另一座岛礁。李衡的日志本又翻开新的一页,开头写着:“今日测东岛,发现淡水井一口,可作补给点……”字迹被海风拂得微微发颤,却透着股认真的劲儿,像在南海的浪涛里,扎下了一个个扎实的桩子。
这些桩子连起来,就是后来那本《云朝航海指南》的骨架。多少年后,渔民们捧着泛黄的海图出海,指着上面李衡标注的“珊瑚礁区”绕路,看着“避风港”的标记躲台风,总会念叨一句:“当年那些测海的官爷,是真把咱的性命搁在心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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