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军营后方高地上,那十几块炮石砸入地面的闷响、骨骼碎裂的脆响、马匹临死的悲嘶,混杂成一片。
浓烈的血腥味和尘土味,在深秋凛冽山风裹挟下灌满了完者都的鼻腔。
一股闷气从胸口,涌上喉头,让他眼前一黑,身躯在马背上晃了晃。
那些探马赤军骑兵损失殆尽也罢,可那仅存百余怯薛军的骑兵,在山下被火铳折损之后,如今尽数阵亡,他该如何向大汗忽必烈交代?
大汗即便有意偏袒,可自己也堵不住和林那边蒙古宗亲对自己的怒火,这一刻,他失去的不仅是军队,更是他在朝中的立足之本。
不再犹豫,完者都第一次拔出腰间的弯刀,指向前方,对身旁的阿里海牙发出近乎咆哮的命令。
“给本帅压上去,所有步卒,全部压上去!”
“给本帅踏平军营,不留活口!”
为了确保能一击彻底粉碎畲兵的抵抗,完者都更是豁出去,他把身边的百余名蒙古亲卫骑兵也全数压上。
“你们也上,跟着阿里海牙,冲过去!”
“本帅要看到军营插上大元的旗帜!”
阿里海牙得到命令,脸上闪过一丝决绝,身为蒙古千户的他如何不知哪怕把前方畲兵尽数歼灭,也换不回大帅的损失。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他挥起弯刀,对着山道上各级蒙古军官、与探马赤军怒吼:“大帅有令,全军冲锋,凡后退者斩,杀光畲兵。”
“呜……咚咚咚!” 苍凉的牛角号与急促的战鼓声再次响起,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猛烈。
幸存的五六千探马赤军步卒,在军官的驱策和蒙古骑兵的威慑下,开始不顾一切地朝着军营方向发起前所未有的亡命冲击。
山道上尘烟再起,这一次元军显然不想再给畲兵任何喘息的机会。
当这股元军浪潮来袭之前,撤离至辕门百余步距离后,雷豹眼睁睁看着陈大妇的身影被炮石掀起的烟尘与火光吞没。
那一刻,他眼眶赤红如血,几乎要瞪裂开来,可残存的理智让这位畲家硬汉,清楚意识到,大妇姐用生命换来的这片刻喘息,绝不能浪费。
“装填!快!快装填!”他强忍着撕心裂肺的悲痛,声音因极致的压抑而变得沙哑狰狞,不断催促着身边同样怒火中烧的畲兵。
箭在弦上,生死一线。
当畲兵的决死阵线即将与元军铁骑轰然对撞之际,一场突如其来的爆炸,悍然打断了冲锋的洪流。
下方那百余骑兵,马蹄正要越过那几道被回回炮犁出的深坑,试图一鼓作气冲撞跃过此处的时候……凄厉的破空声,如同死神的狞笑,再次从军营后方的高点传来。
只见三块巨大的炮石,从天而降,它们重复之前的落点,恰好笼罩了这股冲锋的骑兵。
“完蛋!” 阿里海牙只来得及发出这两个字,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规避的动作,视野便被无限放大的黑影所填满。
冲在最前面的这位蒙古千户,连人带马,与他身边的蒙古骑兵,顷刻间便在那无可抗拒的力量下化为了一滩混合着甲胄碎片与骨肉的血泥。
飞溅的石块和狂暴的冲击波如同镰刀般扫过周围,又将数十名步卒卷入,撕成碎片。
面对这精准而残酷的突袭,后方大股涌进的探马赤军甫遭震慑,冲锋的势头便为之一滞。
眼前是被清空的区域,只余焦土深坑与遍地的血肉狼藉,让他们的勇气如阳光下的冰雪般迅速消融。
恐慌,不可抑制地在阵线上蔓延开来。
而此刻,在后压阵的完者都,在炮石呼啸坠下的那一瞬间,几乎连心跳都停止了。
他再一次眼睁睁看着阿里海牙与亲卫骑兵被火光与尘土吞噬,一股寒意自脚底窜起,直冲天灵盖。
当炮石落地前的最后一刹那,他猛然惊醒……先前那些落在辕门上方的密集炮石群,根本就不是回回炮所为;那分明是来自小型投石器的攻击。
后悔,为时已晚。
“不准退!!” 完者都怒吼喝令,他知道此刻若退,军心彻底崩溃,全军危矣。
他猛地一磕马腹,亲自策马奔至骚动的军阵之前,用手中的弯刀指向那片血腥的辕门,发出歇斯底里的怒吼。
“所有人,都给本帅冲上去,杀光那些畲兵。”
“斩首一级,赏银十两,畏战不前者,立斩不赦!!”
显然误判下的决定,让这位元军主帅要以赏格刺激贪婪,以死亡逼迫前进,用这仅余的探马赤军的尸骨,硬生生堆出一条通往军营的血路。
这是他身为蒙古大将的骄傲、是他陷入绝境后,唯一的、也是最疯狂的选择。
看着下方炮石轰击带来的短暂希望,如同风中残烛,被更为汹涌的元军浪潮所扑灭。
雷豹脸上的喜色甚至来不及完全绽开,便已凝固、继而化作一片死水般的阴沉。
完了。
这一次,是真的再无退路,也再无奇迹。
他缓缓转过头,目光扫过身旁战斗至今,依旧存活下来的同族们……
一千余名火铳手,手中的火铳虽已装填完毕,却显然不足以抵挡这孤注一掷的疯狂冲锋;
高安寨的子弟,曾经上千的熟悉面孔,如今只剩下不到二百人,个个浑身浴血,伤痕累累,却是依旧顽强挺立。
然而,在这张张沾满血污与烟尘的脸上,没有丝毫的恐惧与慌乱,只有一种恨不得生啖元虏血肉的狰狞,以及一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坦然。
“哈哈……哈哈哈哈!”
在这令人窒息的绝望中,雷豹竟猛地仰天狂笑起来。
那笑声粗犷、豪迈,甚至带着几分快意,在这杀声震天的战场上显得如此突兀,却又如此震撼人心。
被他的豪情感染,残存的高安寨汉子们咧嘴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齿,那是一种近乎疯狂的、与有荣焉的狞笑;
火铳手们则紧紧握住了手中滚烫的铳管,眼神死死盯着越来越近的元军,仿佛要将他们的模样烙进灵魂深处。
没有呐喊,没有誓言。
只有一片沉默的、以血肉为祭、准备与敌偕亡的森然煞气,在辕门之后无声地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阵不同于元军冲锋呐喊的、带着决绝与铿锵的脚步与怒吼,竟从他们身后的军营高处迅猛袭来。
“畲家弟兄,挺住!!!”
雷豹猛地回头,瞳孔之中,映照出的是二百余名冲杀而下的汉人兵卒。
他们衣衫褴褛,满面烟尘,许多人手中甚至只是握着卷刃的刀剑,或是干脆举着从炮架上拆下的粗木棍棒,冲在最前方的,正是那位一直在高地上操纵回回炮的汉人都头。
原来,在目睹元军发动这最后一波、也是最为疯狂的全面冲锋时,这位汉人都头便已明白,炮石远水难救近火。
他没有丝毫犹豫,对着身边同样疲惫不堪的汉人弟兄们,只嘶吼出一句话:“炮不要了!随俺下去!跟畲家兄弟,同生共死!”
二百余汉人兵卒没有片刻犹豫,在这最后关头,放弃了相对安全的高地,选择了与前沿畲兵共同赴死的决定。
来到此地的他们毫不犹豫地挡在了火铳手的前方,用身体,用残破的兵刃,为身后的畲兵儿郎构筑起一道人肉壁垒。
汉人都头咧嘴,露出一个混杂着血沫与尘土的笑容,只是重重一拍雷豹的肩膀。
“雷统领,俺是北地来的辅兵,叫李三炮,老家在真定府!”
他露出被硝烟熏得发黄的牙齿,笑容里带着一种恍如隔世的讽刺与快意。
“他娘的…昨日此时,俺还像个牲口似的给鞑子搬炮石、运粮草,鞭子抽下来都不敢吭声!”
李三炮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挣脱枷锁的、近乎骄傲的决绝:“可今日!老子能堂堂正正做个爷们!跟你们这些好汉子一起,砍鞑子!战死在这山头上!值了!太他娘的值了!”
雷豹闻言,赤红的眼眶猛地一热,伸出那只沾满黏稠血污的大手,重重地在都头的铁甲肩铠上捶了一拳。
一切尽在不言中。
他随即转身,面向汹涌而来的元军,发出了震动山野的怒吼:“畲汉一家亲!!今日,便与弟兄们,同生共死!”
“同生共死!!”
二百汉卒的齐声咆哮,与千余畲兵的决死意志,在这一刻彻底融合。
他们人数依旧处于绝对劣势,他们伤痕累累,疲惫不堪,他们面对的,依旧是如潮的强敌。
但,畲汉两族的血,此刻流在了一处。
两族儿郎的命,此刻系在了一线。
这面用血肉与情义铸就的壁垒,傲然挺立,誓要与这漫山遍野的元军,做那最后、最惨烈的碰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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