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林寂寂,唯有风过树梢的呜咽,与由远及近、愈发清晰的马蹄嘶鸣交织在一起。
完者都那百余亲卫骑兵,已如一股贴着地皮席卷而来的铁流,掠至军营。
然而,就在距离畲兵火铳阵不足百步之处,一片铿锵的摩擦声响起,队伍猛地齐齐勒住了马头,显示出极高的控马之术。
这些来自草原的精锐,并非只知冲锋的愚钝之辈。
他们深知火铳齐射的恐怖,更明了手中复合弓的射程优势。
刹那间,一片令人心悸的弓弦震响,彻底取代了杂乱的马蹄声。
无数箭矢离弦,试图越过前方汉人兵卒阵列,在空中划出弧线,朝着后方火铳手的位置抛射而去。
然而,预想中畲兵被箭雨覆盖、阵型大乱的场面并未出现。
那些致命的箭矢,绝大多数未能如愿落到火铳手的身上。
因为在火铳手与死亡之间,矗立着那二百余名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的汉家儿郎。
“护住火铳弟兄。”
李三炮的吼声在箭矢破空的尖啸中,依旧清晰地穿透在畲汉兵卒的耳中。
没有盾牌,便用血肉之躯。
汉人兵卒们咬紧了牙关,用肩背、用胸膛,硬生生为身后的畲家弟兄筑起了一道不断颤抖、却岿然不倒的屏障,承受着这波冰冷的箭雨。
不断有人闷哼着倒下,身体被数支箭矢贯穿,却依旧不肯后退一步;幸存者则纹丝不动,任由箭簇钉入皮肉,却始终不曾崩溃。
畲兵的火铳阵,在这惨烈而沉默的掩护下,竟奇迹般地保持着严整。
雷豹目睹汉家儿郎的壮烈,热血上涌,几乎要嘶吼着下令畲兵前进,火铳齐射,与元军骑兵拼个鱼死网破。
就在他手臂即将挥下的千钧一发之际,身旁猛地传来李三炮因焦急而更加尖锐的声音:“别冲动!听俺的!”
李三炮干瘦的手如同铁钳,一把攥住雷豹粗壮的手腕。
“让弟兄们收起火铳,往后面山坡退。”
他抬手指向军营后方那片更为陡峭、林木更密的山坡。
“那处坡势,马匹根本冲不上去。鞑子要想追杀,就得给老子下马当步卒。”
他咬着牙,眼角余光扫过在箭雨下死伤过半的汉人同伴,急切道,“等鞑子舍了马,深一脚浅一脚往上爬的时候……咱们的火铳,就能像打呆雁一样,挨个点名。”
“好!” 雷豹也是果决之人,压下拼死的念头,转而对着左右嘶声大吼:“所有人,收铳!后撤至山坡高处,快!”
这道与决死氛围迥异的命令,让已经抱定死志的畲汉兵卒们都愣了一下,但长期的并肩作战的信任,让他们选择了无条件执行。
完者都的亲卫骑兵见状,以为对方终于崩溃,发出一阵兴奋的唿哨,有些人甚至忍不住催动战马,试图前冲收割战功。
然而,正如李三炮所料,这些试图前冲的骑兵,刚一接近那片山坡,陡峭湿滑的坡面与茂密纠缠的林木,立刻让矫健的马匹步履维艰,冲锋的势头戛然而止。
骑兵引以为傲的机动与冲击力,在这片山坡前,化为乌有。
而退至高处的畲汉兵卒,则再次稳稳地端起了他们致命的火铳。
黑洞洞的铳口,居高临下,冷冷地指向那些不得不下马、或在坡下勒马徘徊的“活靶子”。
攻守之势,在这一退一进之间,悄然逆转。
这般精妙的战术拉扯,虽然暂时化解了骑兵的锋芒,却也为后续跟进的探马赤军步卒赢得了时间。
越来越多的元军涌入了这片相对平缓的营地,开始重新整队,刀枪如林,对准了退守山坡的畲汉兵卒。
完者都更是亲自策马来到阵前,他目光阴鸷地扫过山坡上那些严阵以待的身影。
当看到其中竟混杂着大量他昔日视作“两脚羊”的汉人辅兵时,心中那长久压抑的、源于炮石轰击的怒火,终于彻底爆燃。
“盾兵上前,列阵。”
“骑兵后撤,两翼游弋。”
他强压着将眼前一切碾成齑粉的冲动,打算用最稳妥、也最残酷的方式,以厚重的盾阵步步紧逼,辅以弓弩持续消耗,将这最后一股顽抗的逆贼,连同他们脚下的山坡,一同夷为平地。
然而,就在他调兵遣将,准备发起最后围剿之际……
身后,他刚刚冲上来的那个山坳方向,传来了一阵喧哗、甚至带着恐慌的兵马躁动之声。
完者都的心头莫名一紧,勒转马头,向下望去。
只见副帅高兴正在数十骑兵簇拥着,从那狭窄的山道口子涌了上来,人人带伤,甲胄染血。
“高兴?!” 完者都先是一怔,援兵抵达的喜色刚刚浮现,却立刻被对方那惶急的神色击碎。
时间回溯到山脚下。
当高兴看到少年郎单骑冲来,除了开始的惊骇之色,之后脸上非但没有惧色,反而掠过一丝冰冷的轻蔑。
“莽夫之勇。” 他心中冷哼,根本不屑与之纠缠。
不在理会那位在元后阵不断厮杀、却始终不得前进的煞星,高兴迅速收拢身边的亲卫骑兵,组成一个尖锐的楔形阵,马头直指陈吊花所在的畲兵防线。
“弓弩准备!” 高兴厉声下令,“三轮连射,覆盖前方!冲过去!”
他吸取了之前骑兵被钩镰、砍马腿的教训,不再给畲兵近身缠斗的机会。
冲锋伊始,密集的箭矢便从骑兵阵中轮番抛射而出,带着凄厉的尖啸,狠狠地钉入畲兵的阵线。
“举盾!” 陈吊花嘶声高呼,但仓促间如何能完全抵挡这集中而狂暴的箭雨?
噗嗤之声不绝于耳,许多畲兵甚至来不及举起简陋的木盾,便被箭矢射翻在地,原本坚韧的阵型,瞬间出现了松动和缺口。
高兴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他毫不迟疑,一声令下,骑兵队伍借着箭矢的掩护,硬生生从畲兵的防线中烫开了一道血淋淋的口子。
骑兵们头也不回,马蹄践踏着倒下的袍泽与敌人的躯体,朝着山道上方疾驰而去。
陈吊花无奈,只能咬牙怒叱,迅速收拢被冲散的畲兵,与后方兄长陈吊眼率领的赤膊汉子汇合,紧追不舍。
然而,当高兴率骑兵一路狂奔,冲过那道被回回炮砸出的深坑、踏过辕门,目睹这一路上,那层层叠叠、人马俱碎的骑兵尸骸。
他的心已不断下沉,他们是拼死冲上来了,可他不时策马回头观察后方的景象。
跟在他们身后涌上山道的,哪里还有探马赤军的旗帜?
分明是陈吊眼那支杀气腾腾、赤膊的步卒,以及陈吊花重新整合、衔尾追杀而来的畲兵。
山道下方,杀声震天。
那声音是绝望的哀嚎,是胜利的怒吼,唯独不再属于元军。
无需再猜,事实已经残酷地摆在眼前。
山下的万余探马赤军……完了!
至少,已经被彻底击溃、分割,再也无法组织起有效的支援了。
所以,当他终于看到前方完者都那尚不知情的熟悉身影时,再也顾不上任何礼仪与上下尊卑。
高兴勒住气喘吁吁马匹,朝着那位蒙古大帅,发出了声嘶力竭呼喊:“大帅,快撤。往山上梅泷寨撤,大军……大军败了!!”
山下……他寄予厚望的二万余探马赤军……完了?
这个念头,带着刺骨的寒意,狠狠劈中了完者都,让其僵立在马背上,一时失神。
远方天际,一缕阳光勉强穿透浓云,却照不亮他死灰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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