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一,祭天大典的庄严肃穆过后,喧嚣暂歇。
朱瞻基换下繁重的冕服,只着一身庄重的玄色常服,并未带过多仪仗。
只与陈兴二人,在一小队沉默的侍卫护送下,来到了供奉着朱明王朝列祖列宗神位的太庙。
与外面新年热闹残留的余温不同,太庙之内,终年弥漫着一种亘古不变的冷肃与寂静。
朱瞻基的神色异常凝重,他亲手点燃三柱极品沉香,青烟袅袅升起,模糊了他苍白而疲惫的面容。
他站在朱元璋、朱棣、朱高炽的牌位前,久久沉默,仿佛在与那些逝去的英灵进行着无声的交流。
陈兴静立在他身后一步之遥,如同最沉默的影子。
终于,朱瞻基开口了,声音低沉而沙哑,在这空旷寂静的大殿里显得格外清晰,却又轻得像怕惊扰了谁:
“皇爷爷…父皇…不肖子孙瞻基,来看你们了。”
他顿了顿,仿佛在积蓄勇气,声音里带上了难以抑制的哽咽和深深的遗憾:
“…好遗憾啊…真的…好遗憾…”
“皇爷爷,您打下了这铁桶一般的江山;父皇,您休养生息,攒下了厚实的家底;还有姑爷爷…”
他微微侧头,用眼角的余光扫了一下身后的陈兴,继续对着牌位说,
“…他为您,为父皇,为我,为大明,呕心沥血,营造了前所未有的大好局面…”
“四海升平,国库充盈,万国来朝…这是多好的时候啊!多好的基业啊!”
他的声音陡然激动起来,带着强烈的不甘和痛楚:
“可是…可是我…我好像…接不住了…我身子不争气…我恐怕…恐怕没法接着看着大明…看着它越来越好了…”
“我没法完成您们‘好圣孙’的期望了…我对不住您们…我对不住这江山…”
他猛地咳嗽起来,咳得弯下了腰,肩膀剧烈地颤抖,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
陈兴心中一紧,下意识想上前,却见朱瞻基艰难地抬起手,阻止了他。
咳声渐息,朱瞻基的声音变得更加虚弱,却更加悲凉:
“祁镇…他还那么小…那么小啊…我把这担子丢给他…我舍不得…我也不放心…”
“朝局还没完全稳当,那些文官…那些潜流…我还没…还没料理干净…我…我真是…愧对列祖列宗…愧对‘好圣孙’这三个字…”
他的话语破碎,充满了无尽的悔恨、担忧和一个帝王、一个父亲最深的无力感。
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从他眼角滑落,滴落在冰冷的金砖地面上,瞬间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他对着冰冷的牌位,倾诉着此生最大的遗憾和最放不下的牵挂。
陈兴站在他身后,心中如同压着万钧巨石,酸涩难言。
他能做的,只是默默地、更加挺直了自己的脊梁,用这种方式无声地告诉前方的皇帝:
你未竟的事业,你放不下的孩子,还有我。
不知过了多久,朱瞻基似乎将积压在心头的郁结都倾吐了出来,情绪慢慢平复。
他再次深深叩首,然后缓缓站起身,因为久跪和情绪激动,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陈兴适时地上前一步,稳稳地扶住了他的胳膊。
两人沉默地走出太庙沉重的大门。外面阳光正好,刺得人眼睛发疼,与殿内的阴冷形成鲜明对比。
朱瞻基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仿佛要将胸中的浊气全部排出。他望着眼前恢弘壮丽的紫禁城,望着湛蓝的天空,忽然没头没尾地轻声说了一句:
“姑爷爷,你说…我要是没当这个皇帝…会不会成为第二个吴道子?或者…自己开创个画派?”
陈兴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说起这个。
他知道朱瞻基在书画上极有天赋,造诣深厚。
不等陈兴回答,朱瞻基忽然转过头,脸上带着一种奇异的光彩,那是一种脱离现实重负后的短暂憧憬:
“姑爷爷,就在这儿,我给你画幅像吧?就画你,画这太庙,画这阳光…说不定,还能流传后世呢?”
陈兴看着他眼中那难得一见的、属于艺术家的纯粹光芒,点了点头:“好。”
侍卫们立刻抬来简易的画案,备上宣纸、笔墨颜料。
朱瞻基提起笔,蘸了墨,目光落在陈兴身上,却又仿佛穿透了他,看向了更遥远的时空。
他落笔了,手腕运转,极其熟练。起初几笔,似乎是在勾勒陈兴的轮廓。
但渐渐地,他的笔速越来越快,眼神越来越专注,甚至带着一种迷离的狂热。
他画的似乎不再是眼前白发苍苍的陈兴,也不再是庄严肃穆的太庙。
陈兴静静地看着,看着画纸上逐渐清晰的形象——那是一个身着利落劲装、眉眼英挺、嘴角带着一丝不羁笑容的青年男子。
那是几十年前,年富力强的自己!而在那年轻陈兴的身边,是一个虎头虎脑、正努力拉开一张小弓的小男孩,眉眼间分明是幼年的朱瞻基自己!
这还没完!朱瞻基的笔继续挥洒,在那年轻陈兴和小瞻基的身后,又添上了几个身影:
负手而立、面带欣慰笑容的朱棣;温婉端庄、正低头缝补着衣物的徐皇后;
还有稍远一些,穿着太子常服、正低头看书,嘴角含笑的朱高炽…背景也不是太庙,而是东宫那片熟悉的校场,阳光明媚,草木葱茏。
那根本不是写生,那是一幅深藏在他心底、从未褪色的记忆画卷!
是他童年最温暖、最无忧无虑、充满了长辈关爱和无限可能的黄金时光!
朱瞻基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笔走龙蛇,神色时而温柔,时而感伤。
直到最后一笔画完,他猛地停笔,怔怔地看着画纸上那鲜活无比的过往,仿佛自己也才意识到画了什么。
他看着画中年轻的陈兴,又抬头看看眼前白发苍苍的陈兴,眼中闪过一瞬间的茫然和巨大的失落。
嘴唇翕动了一下,最终只是化作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呢喃:
“原来…是那时候啊…”
阳光洒在未干的画纸上,墨迹光亮。
画中人是如此年轻,笑容如此灿烂。而作画的人,却已身心俱疲,站在象征着一代代传承与终结的太庙之前。
一阵寒风吹过,卷起画纸一角。朱瞻基下意识地伸手按住,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纸张,也触碰到那早已逝去、再也回不去的温暖时光。
他久久地凝视着画中的父母、祖父,还有那位永远龙精虎猛的姑爷爷。
最终,只是沉默地将这幅肖像画,缓缓卷起,紧紧握在了手中。那里面藏着他此生最深的眷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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