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日头,挪得越来越慢,黏糊糊地挂在西边的天空。可崇宁的自然衰老却没有随着一起减缓。
暖亭里,崇宁靠在铺了厚厚锦垫的椅子里,身上裹着陈兴硬给她加上的狐裘毯子,只露出一张清瘦而布满细密皱纹的脸。
她的眼睛半阖着,望着亭外那株叶片已渐稀疏的老海棠,目光有些空茫,不知在看什么,或只是在感受那一点点残存的暖意。
“咳……咳咳……”一阵微风掠过,她忍不住轻轻咳嗽了几声,声音干涩而无力。
几乎就在同时,一只温暖的大手已经轻抚上她的背,另一只手将一杯一直温着的参茶递到她唇边。
“喝口热茶,润润。”陈兴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近乎小心翼翼的味道。
他蹲在她椅旁,仰头看着她,那双见过太多岁月变迁的眼眸里,此刻盛满了无法掩饰的疼惜和……无力。
崇宁就着他的手,小口啜了两下,摇摇头示意够了。
她微微侧过头,看着他没有完全掩饰住,透漏着一丝光滑的额角,声音轻得像羽毛:
“总这么陪着我这老太婆……闷不闷?去忙你的吧,我就在这儿坐坐,挺好的。”
“胡说八道,”陈兴握住她枯瘦的手,那手冰凉,他用力搓了搓,想把自己的热度传过去,
“哪儿闷了?看着你,我心里最踏实。那些事,有念恩和怀安他们呢,用不着我。”
他语气故作轻松,却藏不住底下的那丝涩然。他能翻云覆雨,能点石成金,却留不住时间,七十多了呀。
已是高寿,但却并不让陈兴满意。
廊下传来一阵轻快的脚步声,打破了庭院的寂静。
“父亲,母亲!”是陈怀安回来了。他穿着五军都督府的常服,脸上还带着些公务繁忙后的疲惫,但眼神清亮。
身边跟着苏婉如,腹部已明显隆起,脸上带着柔和的母性光辉。
“今日感觉可好些?”陈怀安几步跨进亭子,蹲到崇宁另一侧,自然地接过陈兴的位置,替母亲拢了拢毯子。
“放心,娘没有不舒服,也没生病,就是老了嘛~”崇宁安慰道
苏婉如也柔声请安,然后轻声道:“母亲,今日日头好,我陪您走走?太医说稍稍活动些好。”她声音温柔,像哄孩子。
崇宁看着儿子和儿媳,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皱纹都舒展开些:“好,好,就走几步。”
她借着怀安的力慢慢站起身,苏婉如也小心地搀扶着她的一只胳膊,在铺着鹅卵石的小径上缓缓踱步。
陈怀安将位置让给妻子,与陈兴跟在后面几步远的地方。
“衙门里没事了?”陈兴低声问儿子。
“嗯,都处置妥当了。”陈怀安点点头,目光却始终没离开前面那两个缓慢移动的身影,尤其是妻子那笨拙又小心的背影,低声道,
“婉如说,得多陪陪母亲。她如今……睡的时候越来越长了。”
陈兴没说话,只是负手看着,夕阳将他父子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这时,另一阵更利落的脚步声响起。
陈念恩从月亮门转了出来,手里捧着几支刚从暖房里剪下来的晚香玉,香气馥郁。
“娘!看我给您带什么来了?香不香?”她声音清脆,带着刻意营造的欢快,走到崇宁身边,将花凑到她鼻尖。
崇宁深深吸了一口,眯眼笑:“香,真香。还是我们念恩惦记我。”
“那当然!”陈念恩挽住母亲另一只胳膊,故意用轻快的语调说着生意上的趣事,逗得崇宁时不时轻笑出声。
自从拍卖会事了,她也刻意减少了外出的安排。
夕阳终于沉了下去,天色暗了下来,风里带了明显的凉意。
“回屋吧,娘,该用晚膳了。”陈怀安轻声道。
“好,回屋。”崇宁点点头,任由儿女们搀扶着,慢慢转过身。
她最后看了一眼那株光秃秃的海棠,轻声对身边的陈念恩说,“这花开的时候,真好看啊……就是谢得太快了。”
陈念恩鼻子一酸,赶忙低下头,哽着嗓子:“明年……明年开春,它还会开的,娘,到时候我天天陪您看。”
崇宁只是笑了笑,没再说话,缓缓挪动着脚步。
得知崇宁身体不好的消息,一些故交好友也会时不时来串串门,看望的同时叙叙旧。
比如张辅啦,午后,阳光正好,暖亭里暖意融融。
崇宁刚用了些清淡的药膳,正靠着软枕,听陈兴有一搭没一搭地念着闲书。
就在这时,一阵洪亮爽朗的笑声由远及近,打破了府中的宁静:
“哈哈哈!兴哥儿!崇宁嫂嫂!弟又来叨扰了!今日可得讨杯好酒喝!”
只见英国公张辅穿着一身利落的骑射常服,大步流星地穿过庭院,手里还拎着一个油纸包。
身后亲兵则抱着两坛泥封的好酒,他须发虽已花白,但腰板挺直,声若洪钟,一身行伍之气扑面而来。
陈兴闻声放下书,脸上露出真切的笑意,起身迎道:
“你这老杀才!嗓门还是这么大!也不怕惊扰了崇宁!”话是这么说,语气里却全是熟稔的亲昵。
崇宁也微微坐直了些,眼中带着笑意:
“张兄弟来了,快请进。多少年了,你这进门先喊酒的毛病是一点没改。”
张辅几步跨进暖亭,先将油纸包递给旁边伺候的丫鬟:
“刚得的肥鹅,让厨房烤了,给嫂嫂加个菜!”然后又指挥亲兵把酒放下,
“这可是陛下刚赏的御酒,想着你们这儿肯定缺好酒,赶紧抱来了!”
他这才凑到崇宁近前,仔细看了看她的气色,粗豪的脸上露出关切,声音也不自觉地放低了些:
“看着气色比上回我来时好些了?身上可还爽利?”
“有什么想吃的,尽管告诉兴哥儿,让他弄去,弄不来你告诉我,我老张给你找!”
崇宁笑着摇摇头:“劳张兄弟惦记,好多了,就是容易乏。你这又是酒又是肉的,我这身子可消受不起了。”
“诶!这话说的!”张辅一摆手,“吃不下看看也高兴!兴哥儿,你说是不是?”
他蒲扇般的大手拍在陈兴肩膀上,“我告诉你,这人哪,就得有点念想!看着好吃的,闻着酒香,心里痛快了,病就好得快!”
陈兴被他拍得龇牙咧嘴,笑骂道:“轻点!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你捶打!”
他招呼张辅坐下,亲自打开一坛酒,浓郁的酒香立刻弥漫开来,
“也就你敢这么大大咧咧往我这冲,换个人早让乱棍打出去了。”
“那是!咱哥俩谁跟谁!”张辅得意地一扬下巴,自己拿过碗倒上酒,又给陈兴倒了一碗,
“当年在漠北,咱俩偷喝太宗皇帝御酒的时候,哥哥怂得跟什么似的……”
他又开始絮絮叨叨地说起当年的糗事,逗得崇宁忍不住轻笑。
陈兴一边跟他斗嘴,一边小心留意着崇宁的神情,见她确实没有不适,反而眉眼舒展,心里也稍稍放宽了些。
张辅坐了小半个时辰,喝了三碗酒,吃了半碟点心,说了无数陈年旧事,把暖亭的气氛炒得热热闹闹。
直到见崇宁眉眼间又染上倦色,他才很识趣地拍拍屁股站起来:
“行了,酒也喝了,牛也吹了,老夫衙门里还有事,得走了!”
“嫂嫂,你好生养着,缺什么让兴哥儿告诉我!兴哥儿,酒给我留着,下回再来喝!”
他来得突然,走得也干脆,就像一阵风,留下满亭的酒香和暖意。
陈兴送他出去,回来时看到崇宁靠着软枕,嘴角还带着未散的笑意,轻声说:
“文弼这性子,一辈子都改不了……听着他嚷嚷,倒觉得这府里有点人气儿了。”
陈兴握住她的手,点点头:“嗯,他是个真性情的。有他在,总觉得日子还热闹着。”
阳光透过帘子,暖暖地照在两人身上,暂时驱散了些许沉疴的暮气。
于谦来时就完全相反。一天,暮色渐深,府中点亮了灯火。
晚膳后,崇宁精神不济,早早由丫鬟服侍着歇下了。
陈兴独自坐在书房里,对着跳跃的烛火出神,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块温润的玉佩,那是崇宁年轻时送他的。
老管家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书房门口,声音压得很低,几乎如同耳语:
“公爷,于大人来了,从后门进来的,没惊动任何人。”
陈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点点头:“让他进来吧,小心些。”
片刻后,一个披着深色斗篷、戴着兜帽的身影闪进书房,迅速解下斗篷,露出于谦那张清癯而严肃的面孔。
他官袍未换,显然是刚处理完公务,冒险悄然前来。
“廷益,怎么来了?这般时辰,又下着雨。”陈兴起身迎他,看着他肩头被打湿的痕迹,语气里带着关切。
于谦神色凝重,先是对着内院方向微微拱手,低声道:“公主殿下凤体违和,心下难安。”
“白日里人多眼杂,不便前来,只得夤夜冒昧打扰,望公爷见谅。殿下……可安歇了?近日身体可好些?”
陈兴脸上挤出一点笑意:刚睡下,还算安稳。就是容易乏,没什么大碍,老了都这样。”他请于谦坐下,亲自斟茶。
接过茶,却没喝,递过省吃俭用买下的药材,叹了口气:“公爷莫要太难过,岁月不饶人啊。”
“想当年,跟着太宗皇帝北伐的时候,仿佛还是昨日……这一转眼,公主都……您也得多保重身体。”
他知道陈兴与崇宁感情极深,这份日渐逼近的离别,对这位亦师亦友的煎熬恐怕外人难以想象。
“朝中的事……”于谦斟酌着开口,声音低沉,“近日又有几人弹劾天工阁账目不清,虽被压下,但……公爷还需早做打算。”
陈兴看着他,忽然笑了笑,笑容里有些苦涩,也有些欣慰:
“我知道。跳梁小丑,不足为虑。倒是你,廷益,我若……”
“不再站在朝堂上,这大明的江山,还需要你这样的脊梁撑着。”
“那些清流言官,乃至部分阁臣,你还是按计划,获得他们的支持,至少不能让他们处处与你为难。”
“必要时候可以参我一本。”
虽然这是早就商量好的,但于谦心里还是有一丝沉重。
“公爷……”于谦喉头有些发紧,“您……”
“不必多说。”陈兴摆摆手,打断了他,“你我心中明白即可。我行事霸道,得罪人太多。”
“但你不同,你清廉刚直,天下皆知。有些事,我做不得,你做得了。”
“有些路,我开了头,需要你走下去。保持你现在的样子,就很好。”
于谦久久无言,最终,他站起身,对着陈兴,郑重地、深深地作了一揖。
“下官……谨记。”于谦的声音有些沙哑,“公爷保重,殿下……也请保重。下官告辞。”
他重新披上斗篷,戴上兜帽,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外面的夜雨之中。
陈兴独自坐在灯下,听着渐渐远去的雨声,良久,发出一声极轻极轻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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