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统六年的冬天,来得格外早。
崇宁的寝殿内,地龙烧得极暖,却依然驱不散那生命之火即将燃尽带来的冰冷气息。
陈兴坐在床边的脚踏上,一双能挽强弓、挥利剑的大手,此刻正无比轻柔地握着崇宁枯瘦如柴的手。
她的呼吸已经变得极其微弱而缓慢,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每一次呼气都仿佛可能成为最后一次。
但她的眼神却异乎寻常的清明,甚至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平静与温柔。
久久地凝视着陈兴,仿佛要将他的模样,一丝不漏地刻进灵魂里,带去下一个轮回。
“兴哥……”她终于开口,声音气若游丝,却异常清晰,“别……别这样看着我……好像我马上就要碎了似的……”
陈兴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向下弯。
只能更紧地握住她的手,声音沙哑得厉害:“胡说……你结实着呢……就是累了,多歇歇就好……”
崇宁极轻极轻地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丝近乎少女般的狡黠笑意,虽然虚弱,却依旧动人:
“又骗我……我自己……还不知道吗?陪不了你啦……这次……是真的要……爽约了……”
一滴滚烫的泪终于挣脱了束缚,从陈兴的眼角滑落,砸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他慌忙想擦去,却被崇宁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反手握住。
“别哭……”她轻声说,指尖微微动了动,想替他拭泪,却已抬不起手,
“能陪你……四十六年……零七个月……我已经……比世上绝大多数女人……都幸运了……”
她的目光变得悠远,仿佛陷入了美好的回忆:
“记得……记得刚成婚那会儿……你笨手笨脚地……给我画眉……画得歪歪扭扭……被母后好一顿笑话……”
陈兴哽咽着点头,泪水模糊了视线:“记得……怎么不记得……后来我偷偷练了许久……”
“还有……还有怀安那傻小子……小时候……爬上树不敢下来……你在下面急得跳脚……最后……还是我搬了梯子……”
她断断续续地说着,眼中满是母亲的光辉。
“念恩……那丫头……性子最像你……倔强……有主意……以后……你得多看着她点……别让她……太委屈了自己……”
陈兴只能不住地点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生怕一开口,就会崩溃。
崇宁喘息了一会儿,目光重新聚焦在陈兴脸上,充满了无尽的爱恋与不舍,还有一丝深深的怜惜:
“最放心不下的……还是你啊……兴哥……以后……就剩你一个人了……那么长……那么长的路……可怎么走……”
她又想起那未竟的约定,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遗憾:
“好可惜……到底……没能和你去……看看海……你说的……那种……望不到边的蓝……”
“我们去看!”陈兴猛地抬起头,泪水纵横,“我这就带你去!我们这就走!”
崇宁笑着,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了摇头:
“傻话……来不及啦……”她停顿了许久,积攒着最后的气力,眼神变得认真而坚持,“兴哥……答应我……”
“别把我……一个人……埋在冷冰冰的土里……把我烧了吧……带着我的骨灰……替我去看海……”
“撒进风里……海里……我就算是……永远……陪着你……到处走了……”
这个要求在此刻无异于惊世骇俗,但陈兴没有任何犹豫,重重点头,泪水滴落在她的手上:
“好!我答应你!我带你去!我们一起去!去看最大的海,去看最美的日落!”
得到他的承诺,崇宁仿佛了却了最后的心事,整个人都松弛了下来。
她的目光开始有些涣散,声音也越来越轻,如同梦呓:
“这辈子……嫁给你……真好……”
“别……别难过……”
“就是……有点……舍不得……”
“兴哥……再……抱抱我……”
陈兴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稀世珍宝般,将她枯瘦的身子轻轻拥入怀中,感受着她那微弱如风中残烛的心跳。
他把脸埋在她花白的鬓发间,嗅着那熟悉的、却越来越淡的气息。
崇宁在他怀里,极其安详地、满足地,呼出了最后一口气息。
那一直强撑着的清明目光,终于缓缓地、温柔地合上了。嘴角,依旧噙着那一丝若有若无的、恬静的笑意。
陈兴就那么抱着她,一动不动,仿佛石化了一般。房间里死寂一片,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许久,许久,一声压抑到极致、仿佛从灵魂最深处撕裂而出的悲鸣,终于冲破了喉咙,化作绝望的嚎啕。
“崇宁——!”
那哭声,悲恸欲绝,响彻在寂静的国公府上空,连呼啸的寒风似乎都为之凝滞。
四十六的相濡以沫,四十六年的鹣鲽情深,至此,天人永隔。留下的是一场奔赴大海的承诺。
陈兴如同一尊失去灵魂的石雕,枯坐在床沿,紧紧握着崇宁早已冰凉僵硬的手。
他就那么坐着,一动不动,仿佛要将自己坐成另一具化石。
脑海里,反复回荡着崇宁弥留之际,那气若游丝却字字诛心的遗憾:
“兴哥……好可惜……没能……和你去……看看海……听说……很大……很蓝……”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在他心口反复切割。
他拥有漫长的时光,却未能兑现一个最简单的承诺。无尽的愧疚和悔恨,几乎要将他吞噬。
“不用……土葬了……”她最后清醒时,异常坚持,枯瘦的手指紧紧抓着他,
“把我烧了吧……带着我的骨灰……替我去看看海……撒进海里……我就……算是……和你一起……去了……”
火葬!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在这礼法森严的时代,这对于一位公主、一位国公夫人而言,简直是惊世骇俗、自贬身份之举,会引来无数非议和攻讦。
但他看着妻子那期盼而决绝的眼神,任何犹豫都化为了乌有。
当陈兴力排众议,甚至不惜以势压人,强行以火葬处理崇宁身后事的消息传开时,果然在京城掀起了轩然大波。
“岂有此理!长兴公莫不是悲伤过度,失心疯了!”
“公主之尊,岂能行此贫贱之举?简直有辱皇家体统!”
“定然是陈兴这老匹夫薄情寡义,连个体面的身后事都不愿给公主!”
“说不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隐秘!”
几个平日里就与陈兴政见不合、或是嫉妒陈家圣眷的御史言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鬣狗,立刻上疏弹劾。
言辞激烈,斥其“悖礼虐亡”、“大不敬”。甚至有些宗室长辈,也派人来质问。
陈兴根本懒得理会这些嘈杂之声。直到一位仗着辈分高的老郡王,亲自堵在府门口。
指着陈兴的鼻子骂他“枉顾人伦”、“糟践发妻”,声音之大,连院内都能听见。
一直如同行尸走肉般的陈兴,猛地抬起了头。那双原本空洞死寂的眼睛里,骤然迸发出骇人的厉芒!
他手持长刀,一步步走到门口,身形依旧挺拔,带着一股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恐怖杀气,将那老郡王吓得连连后退。
人却依旧躲避不急,被陈兴一刀身抽到脸上,斜飞出去。
陈兴的声音嘶哑,却冰冷得如同这数九寒天:
“本公如何发送我的发妻,轮不到他人置喙!”
“崇宁的心愿,比你们那套虚伪的礼法重千倍万倍!谁再敢妄议一句,惊扰她安息,休怪我陈兴……刀下无情!”
他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宗室和言官,最后定格在那位趴在地上的老郡王:
“王爷若实在清闲,不如多操心一下自家儿孙在边镇吃空饷的事?”
一句话,直接戳中死穴。老郡王顿时冷汗涔涔,屁都不敢放一个。
其余人见状,也纷纷作鸟兽散。经此一事,再无人敢明面上对火葬之事指手画脚。
但背后的非议和“薄情”、“怪诞”的标签,却是牢牢贴在了陈兴身上。
之后的日子,陈兴彻底封闭了自己。他称病不朝,拒不见客,整日待在充满崇宁气息的房间里。
对着那冰冷的瓷坛,一坐就是一整天。饭菜热了又凉,凉了又撤。
陈怀安和陈念恩心急如焚。
“父亲!您多少吃一点吧!母亲若在天有灵,看到您这样,她该如何心痛啊!”
陈怀安跪在陈兴面前,捧着粥碗,声音带着哭腔。他刚刚丧母,又要强忍悲痛担忧父亲,整个人也憔悴不堪。
陈念恩则红着眼眶,强行收拾着房间,试图打破那死寂的气氛:
“爹!您不能这样!家里还有这么多事,曜哥儿还那么小,您不能倒下!母亲走了,我们不能再没有您啊!”
她说着说着,自己也哽咽难言。
看着一双儿女悲痛欲绝的模样,陈兴那死水般的眼神偶尔会波动一下,闪过一丝微弱的光,但很快又湮灭下去。
他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摇摇头,用沙哑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出去吧……让我……静静陪着她……”
支撑着他没有远走的理由——还没看到太皇太后还政于皇帝。要看到朱祁镇真正亲政,他要为这个他守护了多年的少年,护好最后一班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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