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宝十四载的夏日常得没有尽头,曲江池的荷花像是要把一整年的艳色都泼洒出来,层层叠叠的粉白花瓣堆在碧绿的荷叶上,风一吹就晃出满池的香。
裴小红抱着刚上漆的琵琶站在勤政楼的回廊下,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琴头尚未嵌完的螺钿——那是一片月牙形的夜光螺壳,从南海万里迢迢运到长安,被她磨了整整七日,才显出缠枝莲最精巧的卷须。
“小红姑娘这手活计,怕是宫里的巧匠都要叹服。”巡逻的禁军校尉笑着打趣,甲胄上的铜片在阳光下晃眼,“听说这琵琶是要进献给贵妃娘娘的?”
裴小红把琵琶往怀里缩了缩,脸颊泛起薄红。
教坊里的姑娘们都说她走了运,这把紫檀琵琶是教坊使花了三百匹锦缎,请雷家琴坊的老师傅亲手打造的——琴身用的是西域进贡的百年紫檀,切开时香得能引来蝴蝶;琴弦取的是天山雪马的尾鬃,浸过松脂后泛着琥珀色的光;就连琴轴上的缠枝纹,都是老师傅用象牙刀一点点刻出来的,细得能看清每片叶子的脉络。
“还没定呢。”她小声说,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不远处的兴庆宫。
那里的沉香亭正飘出阵阵乐声,李白新写的《清平调》正被乐师们反复弹唱,“名花倾国两相欢”的调子像落在水面的花瓣,轻轻巧巧就漫进了人心里。
三个月前,雷师傅把琵琶坯子交给她时,曾在月光下掀开琴腔底部的木板。“这里面能藏东西。”
老师傅的手指在空洞的琴腔里敲了敲,发出闷闷的回响,“乱世里,手艺能护身,心眼能保命。”当时她只当是老人的胡话,长安的繁华已经持续了四十三年,朱雀大街上的地砖被车马磨得发亮,谁会相信太平日子有尽头呢?
“快些吧,贵妃娘娘等急了。”坊主踩着碎步过来,手里的团扇扇得急促,“刚打发人来问了,说李白学士的诗写好了,就等你的新曲子配呢。”
裴小红深吸一口气,将琵琶背上肩。琴身比寻常乐器沉得多,压在肩上竟有种踏实的感觉。
她沿着朱红宫墙往前走,墙头上的琉璃瓦在阳光下泛着青绿色的光,像一条凝固的河。
路过太液池时,看见几个宫女正蹲在岸边浣纱,笑声惊起了满池的锦鲤,其中一条金红色的鱼跃出水面,鳞片上的光竟与她琵琶上的螺钿有些相似。
兴庆宫的沉香亭果然热闹,唐玄宗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榻上,杨贵妃穿着石榴红的舞衣,正用一支玉簪拨弄着案上的葡萄。
李白站在阶下,手里还捏着那支写满诗句的狼毫笔,醉眼朦胧地看着池中的荷花。
“这便是教坊新来的乐伎?”唐玄宗的声音带着笑意,目光落在裴小红怀里的琵琶上,“这琴看着倒是稀罕。”
裴小红赶紧跪下磕头,将琵琶放在膝前的锦垫上。
指尖触到冰凉的紫檀木时,忽然想起雷师傅最后说的话:“螺钿要嵌得深些,藏得住东西。”她花了三个月时间,把最厚的一片夜光螺壳嵌在琴尾那朵缠枝莲的中心,磨得与琴身齐平,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那里缺了半片花瓣——就像此刻的她,看似平静的眼底藏着多少惊惶,只有自己知道。
“奴婢裴小红,为陛下和娘娘弹奏新制《曲江月》。”她定了定神,指尖落在琴弦上。
第一个泛音刚起,就见李白猛地拍了下大腿:“好!这调子配得上‘云想衣裳花想容’!”
杨贵妃也笑了,玉簪轻点案几:“接着弹,让本宫听听这曲江的月色,到底有多美。”
裴小红的指尖渐渐舒展 旋律从平缓的流水声开始,慢慢加入了画舫的笙箫、岸边的笑语,到最热闹处,仿佛能看见无数盏河灯顺着曲江漂向远方。
她的指尖在琴弦上跳跃,琴身上的螺钿随着动作闪烁,像是把满池的荷花都缀在了紫檀木上。
就在曲子要转入柔板时,高力士那尖细的嗓音突然划破了亭内的静谧:“陛下!边关八百里加急!”
唐玄宗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高力士掀开奏章的动作太快,裴小红看见他手背上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嘴里念叨着“安禄山”“范阳”“起兵”几个字。
“哐当”一声,唐玄宗手里的酒杯掉在地上,酒液溅湿了杨贵妃的石榴裙。
“反了!他敢反!”皇帝猛地站起来,龙袍的下摆扫过案几,把一盘葡萄掀进了池里,“传朕旨意,哥舒翰即刻率领陇右军进驻潼关!”
琴声戛然而止。裴小红的指尖僵在弦上,弦尾的共鸣还在嗡嗡作响,像无数只蜂虫钻进耳朵。
远处忽然传来景阳钟的声音,一声接一声,沉闷得像是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她在教坊学过规矩,这钟声只有在宫中有大变故时才会敲响,上次听见还是二十年前,太平公主谋反的那一夜。
“乱了,真的乱了。”杨贵妃的声音带着哭腔,玉簪从发间滑落,掉进池水里溅起细小的水花。
裴小红抱着琵琶跪在原地,看着皇帝怒气冲冲地离去,看着李白把剩下的酒一饮而尽,看着宫女们惊慌失措地收拾残局。
沉香亭里的荷花还在开,可刚才被琴声唤出来的美好,好像一下子就被风吹散了。
走出兴庆宫时,暮色已经漫了上来。朱雀大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有提着包袱往城外跑的,有站在街角互相打探消息的,连巡逻的禁军都比往常多了几倍,手里的横刀在灯笼下闪着冷光。
“小红!可算找到你了!”坊主气喘吁吁地跑过来,手里攥着个青布锦袋,“快拿着这个,雷师傅让我交给你的。”
锦袋里是半块螺钿片,形状正好能补上琴尾那朵莲花的缺口。
裴小红捏着冰凉的贝壳,忽然想起雷师傅刻在琴腔里的字——今早她趁着给琵琶上弦的间隙,偷偷用小刀撬开底板看过,那行小字刻得极浅:“弦可断,音不绝。”
“雷师傅呢?”她急忙问。
坊主的眼圈红了:“刚才叛军前锋已经过了黄河的消息传来,雷师傅说要回坊里毁了那些兵器图谱,被巡逻兵当成细作……”后面的话没说下去,可裴小红已经明白了。
长安的夜来得又快又沉 ,教坊里的乐伎们都在收拾行李,有人拉着裴小红要一起往剑南逃,说那里有节度使重兵把守。
她摇摇头,抱着琵琶转身往曲江池的方向走——她想再看看那里的荷花,想把那首没弹完的《曲江月》弹完。
池边的柳树下,几个孩童还在提着灯笼追逐,他们的母亲站在不远处焦急地呼喊。
裴小红找了块干净的青石坐下,重新调了调弦。
琴弦被夜风一吹,发出微微的颤音,像谁在低声哭泣。
她弹起《曲江月》的后半段,那是她原本打算写给收灯后的曲江——月光洒在空荡的池面上,画舫的灯笼一盏盏熄灭,只剩下蛙鸣和晚风。
可弹着弹着,指尖就不受控制地快了起来,旋律里混入了景阳钟的沉闷、马蹄的急促、女人的哭喊,最后一个扫拂下去,三根琴弦同时断了,绷得太紧的丝弦弹出尖锐的响声,像是什么东西碎裂在夜色里。
断弦的琵琶发出最后一声闷响,惊飞了柳树上的夜鹭。
裴小红抱着琴身,看着断口处渗出的细小木刺,忽然想起雷师傅说的“乱世里,手艺能护身”。
她小心地将那半块螺钿片嵌进琴尾的缺口,贝壳的光泽在月光下与琴身融为一体,再也看不出破绽。
远处传来了更夫的梆子声,一下又一下,敲得人心慌。
裴小红把琵琶背好,转身往城南的方向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知道不能让这把琴落在叛军手里。
琴腔里不仅藏着雷师傅的心意,她今早还偷偷把教坊的名册塞了进去——那上面记着所有乐伎的籍贯,若是落入叛军手里,不知会有多少人家破人亡。
路过平康坊时,看见几户人家已经点起了火把,有人在哭,有人在喊。
裴小红把琵琶抱得更紧了,琴身上的螺钿硌着胸口,却让她莫名地安心。
她想起雷师傅刻的那行字,忽然觉得,就算弦断了,只要琴还在,只要弹琴的人还在,有些声音就永远不会消失。
曲江池的荷花在夜色里轻轻摇晃,像是在为这把即将踏上漂泊之路的琵琶,唱最后一支安眠曲。
而裴小红不知道的是,这把螺钿紫檀琵琶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它将在战火中见证兴衰,在流徙中承载记忆,用一道又一道裂痕,记录下一个王朝的背影,和无数普通人在乱世里的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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