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德二载的洛阳城,风里总裹着股说不清的味道。
是烧塌的梁柱焦糊味,是巷陌里腐烂的尸体味,偶尔还混着点残羹冷炙的馊气——裴小红用衣袖掩着口鼻,踩着满地瓦砾往南走时,总觉得脚下的路像块被嚼烂的棉絮,软塌塌地陷着人。
她已经三天没正经吃过东西了,怀里的琵琶被浸过桐油的粗布裹了三层,棱角硌得肋骨生疼,却比身上那件打满补丁的襦裙更让她安心。
从长安逃出来的这一路,她见过把婴儿扔进护城河的母亲,见过为了半块饼子互相砍杀的流民,现在怀里这把螺钿紫檀琵琶,是她与那个有曲江池荷花、有沉香亭丝竹的长安之间,仅剩的联系。
“让开!让开!”
身后传来粗暴的呵斥声,夹杂着马蹄踏碎砖石的脆响。
裴小红赶紧往断墙后缩,看见一队回纥骑兵纵马而过,马背上驮着抢来的绸缎和女子,红绸子在灰扑扑的街面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她下意识地把琵琶往怀里按得更紧,指节掐进琴身的裂痕里——那是前几日在谷水岸边,被流矢擦过留下的伤,像道永远合不上的嘴,无声地嘶喊着。
躲在断墙后的不止她一个,墙角阴影里,还蹲坐着个穿回纥服饰的少年,脑袋埋在膝盖间,肩膀一抽一抽地动。
他的靴子上沾着干涸的泥块,腰间的弯刀鞘上镶嵌的宝石已经被抠掉,露出难看的铜锈。
裴小红屏住呼吸,慢慢往后退。她见过太多回纥兵的暴行,教坊里那个弹箜篌的阿蛮,就是被几个回纥兵拖进巷子里,再也没出来。
可刚退了两步,腰间的水囊“咕咚”一声撞在砖头上,少年猛地抬起头。
那是张还带着稚气的脸,大约十五六岁的年纪,眼睛红肿得像两颗烂桃,手里紧紧攥着半块发黑的胡饼,饼渣嵌在指甲缝里。
看见裴小红的瞬间,他眼里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黯淡下去,重新低下头,用生硬的汉话嘟囔:“别杀我……我什么都没抢。”
裴小红愣住了,这少年的口音虽然古怪,语气里的恐惧却和那些被抢的中原百姓没什么两样。
她放轻脚步凑过去,发现少年的左臂不自然地垂着,袖口渗出暗红的血渍。“你受伤了?”
少年哆嗦了一下,没敢抬头:“被……被我爹打的。”他顿了顿,忽然抬起头,眼里涌着泪,“他让我去杀那些老弱妇孺,我不敢……他就用马鞭抽我。”
裴小红这才看清,少年的脸颊上有几道交错的鞭痕,新伤叠着旧伤。“你爹是……”
“回纥将军的亲兵。”少年的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可我不想当参军,我想回漠北放马。”
他指了指远处被浓烟笼罩的寺院,“昨天他们把那里的和尚都杀了,还说要把佛像熔了做兵器……那些佛像,不是用来拜的吗?”
裴小红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她想起长安的大慈恩寺,想起那些在晨钟暮鼓声里擦拭佛像的僧人,想起雷师傅打造这把琵琶时,特意在琴头刻的那点佛光纹路。
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的琵琶,琴身的温度透过粗布传过来,带着种安稳的力量。
“这是什么?”少年忽然盯着她怀里的东西,眼睛里闪过一丝好奇,“是乐器吗?”
裴小红犹豫了一下,还是解开了最外面的布。
紫檀木的琴身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碎的虹彩,螺钿镶嵌的缠枝莲纹像活过来似的,在阴影里轻轻晃动。
“是琵琶。”她的声音放软了些,“长安的乐器。”
“长安……”少年的眼睛亮了,“我去过长安,在集市上听过有人弹这个,很好听。”
他的指尖小心翼翼地想碰,又猛地缩了回去,“我娘说,长安的月亮比漠北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回纥语的呼喝。
少年的脸瞬间惨白,抓住裴小红的胳膊,然后指了指断墙深处的一道裂缝,“快躲进去!”
裴小红看着那道仅容一人侧身通过的石缝,又看了看怀里的琵琶——琴身宽厚,根本塞不进去。
脚步声越来越近,已经能听见有人在踹翻路边的杂物。少年急得满头大汗,忽然抢过琵琶塞进石缝,又搬来几块碎石挡住:“我帮你看着,你快走!”
“那你……”
“我是回纥人,他们不会对我怎样的。”少年扯了扯自己的衣襟,露出里面绣着狼纹的里衣,“你沿着这条巷子里直走,能到洛水边,那里有去江南的船。”
他从怀里掏出块玉佩塞进裴小红手里,是块打磨粗糙的狼形佩,玉质普通,却被摩挲得光滑,“这个你拿着,万一遇到回纥兵,或许能有用。”
裴小红攥着尚有余温的玉佩,看着少年往相反的方向跑去,故意把脚步声踩得很重。
她咬了咬牙,转身钻进巷子里。刚跑出没几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激烈的争吵声,接着是兵器碰撞的脆响。
她的脚步顿了顿,喉咙里像堵着滚烫的沙子。可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往前跑,巷子里的石板路凹凸不平,好几次差点绊倒。
跑过第三个拐角时,她听见身后传来“咔嚓”一声闷响,像是木头被重物砸裂的声音,紧接着是琴弦崩断的锐鸣,像道闪电劈在她心上。
裴小红猛地停住脚步,回头望去。断墙的方向腾起一股烟尘,隐约能看见几个回纥兵的身影,其中一个正举着她的琵琶,像是在炫耀什么。
而那个少年,已经倒在地上,一动不动,他那件绣着狼纹的里衣,在灰土里洇开一朵巨大的血花。
“不——!”
她想冲回去,脚却像灌了铅。巷口又出现几个回纥兵,正拿着弯刀四处张望。
裴小红死死攥着那块狼形佩,指甲几乎嵌进肉里。
她看见那个举着琵琶的士兵,正用刀背一下下砸着琴身,螺钿片像眼泪似的往下掉。
就在这时,一个士兵发现了她,大喊着追过来。
裴小红转身就跑,怀里的狼形佩硌得胸口生疼。
她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直到撞上一个柔软的东西,才跌坐在地上。抬头一看,是具漂浮在洛水里的女尸,发髻上还插着支银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
洛水岸边漂着无数尸体,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的被箭射穿了胸膛,有的被砍断了手脚,像被随手丢弃的破布娃娃。
裴小红趴在岸边干呕,胃里空空如也,只能吐出些酸水。
她的目光落在水面上自己的倒影上,头发散乱,衣衫破烂,脸上沾满了污泥,像个从地狱里爬出来的鬼。
“弦可断,音不绝……”
雷师傅刻在琴腔里的字突然在耳边响起。
裴小红的目光落在岸边一块尖锐的石头上,那石头被水冲刷得很干净,棱角却依旧锋利。
她捡起石头,毫不犹豫地往自己的左臂划去——
血珠涌出来,滴进浑浊的洛水里,像一颗颗破碎的红玛瑙。
疼痛让她清醒了些,她看着手臂上那道与琵琶琴身相似的裂痕,忽然笑了,眼泪却汹涌而出。
“我记住了……”她对着长安城的方向喃喃自语,“我会找到它的,我会让它再发出声音的……”
不知过了多久,裴小红被一阵轻微的响动惊醒。
夕阳把洛水染成了血色,她看见那个倒在断墙下的回纥少年,竟然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左臂不自然地吊在胸前,怀里紧紧抱着个东西。
“你……”裴小红惊讶地说不出话。
少年咧开嘴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脸上的血污混着泪水,看着狼狈又倔强。“我骗了他们,”他把怀里的东西递过来,是用他的外袍裹着的琵琶,“我说这是不祥之物,他们就让我扔到洛水里……我趁机藏起来了。”
琵琶的琴头缺了半片螺钿,露出里面的木头茬,琴弦断了两根,琴身上又添了几道新的裂痕,却依旧顽强地散发着紫檀木的清香。
裴小红接过琵琶,指尖触到断弦的瞬间,突然想起少年说的那句话——“长安的月亮比漠北圆”。
“谢谢你。”她轻声说。
少年摇摇头,从怀里掏出那半块发黑的胡饼,掰了一半递给她:“快吃点吧,天黑前要赶到龙门石窟,那里有僧人收留逃难的人。”他看着裴小红手臂上的伤口,从自己的衣襟上撕下块干净的布,“我帮你包扎一下。”
裴小红看着少年笨拙地为她包扎伤口,忽然明白,这乱世里的慈悲,从来都不分族群,不分立场。
就像这把断了弦的琵琶,就算伤痕累累,也依然藏着能穿透黑暗的声音。
那天晚上,在龙门石窟的一个隐秘佛龛里,少年用碎石块仔细堵住洞口。
他对着佛像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在冰冷的石头上,发出清脆的响声。“等天下太平了,我就去江南找你,”他对裴小红说,“到时候,你要弹长安的曲子给我听。”
裴小红抱着琵琶,点了点头。石窟外传来叛军收兵的号角声,像头疲惫的野兽在低吼。
她不知道的是,这竟是她与少年最后的告别——半年后,在平定安史之乱的最后一场战役里,这个不愿杀人的回纥少年,为了掩护一群平民,被流矢射中了心脏。
临终前,少年从怀里掏出那半块螺钿片,紧紧攥在手里。
阳光透过战场的烟尘照下来,螺钿片泛着微弱的光,像极了长安的月亮。
喜欢寄梦古斋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寄梦古斋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