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了。
昭阳殿的药炉未曾熄火，苦涩的药气日日夜夜弥漫在殿角檐下，像是为这深宫添了一层看不见的囚笼。
虞妩华卧于榻上，素白中衣松松裹着纤瘦身躯，发间那缕霜色如雪线蜿蜒，衬得她面色愈发苍白。
每至子时三刻，她必从梦中惊醒，喉间挤出嘶哑的尖叫：“东南角塌了！快救人——！”
起初无人理会。
疯妃呓语，谁会当真？
可第四夜，一声闷响撕裂寂静——宫墙东南段因连日阴雨浸土，地基溃烂，轰然坍塌，碎石压倒巡夜太监二人，一人断腿，一人昏迷不醒。
消息传开，宫人私语四起，脚步都轻了几分。
“贵妃梦中所见……竟应验了？”
“前几日她胡言乱语，说什么‘井底藏人’、‘红袖端毒’，如今又说墙塌……莫非真是通灵之体？”
“嘘——小声些！冯都尉昨夜亲自去查了那段墙基，说是松土三尺，早该修缮，却被人刻意隐瞒……”
乾元殿内，萧玦立于窗前，手中攥着一份密报，指节泛白。
冯都尉垂首禀报：“回陛下，昭阳殿近三日无外客出入，亦无密信往来。贵妃所言‘东南角’，并非军政要道，寻常探子不会关注。臣已彻查工部账册，发现去年修缮银两被层层克扣，负责官员正是户部郎中周秉文。”
萧玦不语，目光落在案上摊开的《天象录》。
昨夜并无星变，无风无震，天地安宁。
若非人为疏漏，便是……
他抬眸，声音低沉如铁：“她若真有通灵之能，为何不提前示警刺客之事？”
冯都尉一怔，不敢接话。
萧玦盯着那本古卷良久，忽然冷笑：“一个痴傻疯妇，三日昏沉，却句句命中要害。你说，她是神明附体，还是……早就算好了？”
殿外风雨初歇，殿内烛火摇曳，映出他眉宇间翻涌的疑云。
而此刻的昭阳殿，虞妩华正倚在软榻上，由春桃儿扶着饮下一盏温药。
她咳了两声，嗓音虚弱：“把那个旧箱打开，我记得……还有几件先母留下的绣帕。”
春桃儿依言搬出尘封木箱，拂去浮灰，一层层翻找。
指尖忽触到异物——她动作一顿，缓缓抽出半张泛黄图纸。
乾清宫地窖改建图。
图纸边缘焦黑，似曾遭火焚，却仍清晰可见通风口走向、承重柱位置，以及一处用朱砂圈出的重点区域——北侧柴房下方，正是通往地道的主排烟口。
春桃儿呼吸一滞，手指发抖：“娘……娘娘，这是……”
虞妩华接过图纸，指尖轻轻抚过那枚红圈，唇角微扬，仿佛只是在赏一幅旧画。
“明日午时三刻，风向转南。”她低声说道，语气平静得如同在吩咐今日的膳食，“若有人点燃北侧柴堆，浓烟将逆流灌入地道。届时地道中若有埋伏之人，不出半刻便会窒息晕厥。”
春桃儿脸色煞白：“您……您怎会知道他们要纵火？又怎知风向？”
虞妩华抬眼看向她，眸光幽深如井：“你不必知道。你只需记住——去告诉冯都尉，就说……贵妃又做梦了。”
“可万一……万一他们不信呢？”
“他们会信。”虞妩华缓缓合上图纸，放入箱底，“因为他们已经开始害怕。当恐惧盖过怀疑，谎言便成了真相。”
春桃儿咬唇退下，脚步虚浮。
翌日正午，御花园琴台旁，小灯笼端坐抚琴。
她双目失明，却耳力惊人，十步之内落叶可辨。
琴音悠扬，奏的是《安神曲》，专为帝王静心所设。
可就在第三转音阶升起时，她眉头微蹙。
北侧柴房方向，传来极细微的摩擦声——像是麻绳拖地，又似火镰轻击。
她指尖一颤，琴音骤变。
三声短促转折，如鸟惊飞，如风穿林——这是她与冯都尉约定的暗号：有异动，速查。
一刻钟后，禁军突入柴房，擒获两名身藏火油的黑衣人，搜出引信与密信，背后直指户部郎中周秉文。
此人连夜被革职下狱，朝堂震动。
退朝之后，萧玦未回乾元殿，径直步入昭阳殿。
殿内香氛清淡，帘幕轻垂。
虞妩华坐在铜镜前，手持螺子黛，正一笔一笔描画眉形。
她的手稳得惊人，指尖无一丝颤抖，眉峰勾勒利落，眼波流转间，哪有半分病态？
阳光斜照进来，落在她鬓边霜发上，冷光如刃。
萧玦驻足门口，玄袍未解，眸色深不见底。
她察觉身后气息，笔尖微顿，却未回头，只从镜中望他一眼，唇角轻轻一弯：“陛下今日来得早。”
他缓步上前，靴声沉沉，落在金砖之上，像是一步步逼近真相的鼓点。
“这些‘梦’，是你算出来的吧？”他声音低哑，却不容回避。
她搁下眉笔，缓缓转眸，笑意盈盈，眼底却藏着万丈深渊。
“陛下觉得臣妾聪明吗？”
他凝视着她，目光如刀，似要剖开那层痴傻的皮囊，直抵其下蛰伏的野心与算计。
风穿窗棂，吹动帐幔，也吹散了最后一丝伪装的余温。
他逼近一步，嗓音沉沉压下，带着不容置疑的压迫感：
“你若真能预见灾祸……”他冷冷问：“这些‘梦’，是你算出来的吧？”
虞妩华笔尖微顿，螺子黛在眉尾轻轻一点，像是一滴未落的血。
她缓缓转眸，笑意盈盈，眼波流转如春水初融，可那底下却沉着千钧寒冰。
她的声音很轻，像是试探，又像是挑衅。
铜镜映出她半边容颜——苍白、瘦削，鬓边一缕霜发垂落肩头，竟比雪更刺目。
而那一双眸子，清澈得过分，仿佛能照进人心最幽暗的角落。
萧玦站在她身后，玄袍猎猎，如夜压境。
他目光落在镜中那对相望的影子上，心头忽然涌起一种荒谬的错觉：他们不是帝妃，倒像是对峙的棋手，早已交锋千回，却始终未曾亮出底牌。
他逼近一步，袖袍擦过妆台，震得烛火一晃。
金砖上的影子纠缠拉长，如同锁链收紧。
“你若真能预见灾祸，”他嗓音低哑，字字如刀，“为何前世不说？”
空气骤然凝滞。
虞妩华的笑容一点点凝固，像春水结冰，自唇角蔓延至眼底。
她垂下眼睫，指尖无意识抚过左手腕内侧一道极淡的旧疤——那是冷宫赐鸩那夜，她挣扎时撞上铜炉所留。
“因为那时……”她低声说，声音轻得几乎被烛火吞没，“没人信我。”
这句话像一根锈钝的针，缓慢刺入萧玦心口。
他猛地想起三日前在冷宫废墟翻出的那封遗书——素绢已泛黄，血字却依旧触目惊心：“愿来世重逢，我愿你无权无势，只做一介布衣。”
他曾以为那是怨恨。
如今才懂，那是绝望后的祈求。
他竟分不清，她是装疯卖傻，还是真的曾活在未来的灰烬里？
是借重生之能步步为营，还是以魂魄残响执念逆行？
殿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一声、两声，空荡回响。
当夜，昭阳殿闭门谢客。
虞妩华独坐灯下，青丝披散，手中握着一枚古旧铜铃——形制奇特，铃身刻有虞家军秘纹，乃当年父亲亲授的传令之器。
轻摇即共振，十里之外皆可感应。
前世它随大军埋骨沙场，今生却被她从旧箱深处寻出，藏于枕下三年，从未启用。
今夜，她终于将它置于掌心。
闭目，默念，心神沉入记忆长河。
金手指残响剧烈震荡——画面闪现：乾元殿深夜未眠，萧玦立于烛影之下，手中捧着一本写满她字迹的册子——那是她幼年习字时留下的临帖，本该早已焚毁。
他一页页翻过，指腹摩挲纸面，低语如叹息：“你说我不信你……可我已经开始学着信了。”
虞妩华猛然睁眼，瞳孔剧烈收缩，铜铃无声坠地。
她盯着跳跃的烛火，胸口起伏不定。
他要信她？
呵……
她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却透着彻骨凉意。
她抓起剪刀，咔嚓一声，绞断一缕青丝，毫不犹豫投入火盆。
黑发蜷曲焦灼，腾起幽蓝火焰，映得她面容诡艳如鬼魅。
“你要信我？”她喃喃道，眼神却越来越亮，像是燃起一场燎原之火，“好啊……那就让你信到再也离不开我。”
火焰轰然腾起刹那，远处乾元殿铜壶滴漏忽地微微震颤，似有无形之力穿透宫墙，与那枚坠地的铜铃遥遥共鸣——仿佛两颗心跳，在这深宫长夜里，悄然同步。
七日后便是上巳节。
朝廷例行为先帝祭祖，皇帝亲赴皇陵。
而此刻，虞妩华指尖轻抚额际，金手指残响再度剧烈震荡——画面撕裂般浮现：车队行至山道拐弯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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