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枯枝在头顶簌簌作响,顾昭的鞋跟碾过腐烂的落叶,发出湿腻的碎裂声。
他走在哑僧左侧半步,能清楚看见老人脚边那团青灰色的影子——比常人长了半尺,边缘像被水洇开的墨,随着步伐在地面拖出细长的尾。
\"温度在降。\"苏绾突然出声。
她走在顾昭右侧,袖中短刃的柄硌着他手腕,\"刚才进林子时是十七度,现在......\"她摸向颈间的鉴灵罗盘,金属外壳冰得她指尖一缩,\"罗盘表面结霜了。\"
顾昭抬头。
月光被树冠切割成碎银,落在哑僧的僧袍上,那布料本是暗黄,此刻却泛着死灰。
他想起昨夜玉衡轩后院素心兰突然绽放,雪白花瓣落了满地——老辈人说,素心兰开在不该开的时节,是替将行险路的人祭路。
\"到了。\"哑僧的木杖突然顿住。
顾昭顺着他杖尖望去,山腹凹陷处,一座石塔正从雾里浮出来。
塔身爬满碗口粗的藤蔓,斑驳石纹间隐约能辨\"天衡\"二字,字迹深嵌进石骨里,像被千百年风雨刻进去的。
最奇的是塔基——并非寻常的夯土或条石,而是整块深青色的岩床,塔与山仿佛从地底生出来的连体婴。
苏绾的呼吸突然急促。
她解下腰间的鉴灵罗盘,青铜外壳在掌心转了两圈,指针\"嗡\"地一颤,竟直直扎向塔顶。\"七道......\"她指尖抚过罗盘边缘的七道刻痕,\"铜、瓷、玉、漆、陶、骨、帛。\"
顾昭没听懂:\"什么?\"
\"封印材质。\"苏绾的指甲掐进罗盘边缘,\"我祖父笔记里提过,守灵人最高级的'七生阵',要用七种不同材质的古物做阵眼。
可这塔......\"她抬头望向斑驳的塔身,\"它本身就是阵眼。\"
话音未落,顾昭的指尖已贴上塔壁。
粗粝的石粒硌得他掌心发疼,下一秒,一股热流突然顺着血脉窜上来,像被烧红的铁签子扎进指缝。
他猛地缩回手,眼前却炸开一片金光——
青衫匠人跪在泥地里,手中铁锤砸向最后一块塔砖。
他咳得浑身发颤,血沫溅在砖上,染出红梅般的痕迹。\"塔成,魂入。\"他喉间发出破风箱似的声响,\"待得解锁人至,开我封,明我志......\"
\"顾昭?\"苏绾的手搭上他肩膀,\"你脸色白得吓人。\"
顾昭眨了眨眼,塔壁上的热意还在指尖徘徊。
他望着苏绾发颤的眼尾,突然笑了:\"这塔是活的。\"他指腹蹭过石纹,\"刚才我看见个铸塔的匠人,唐朝的,他把自己的魂封进塔心了。\"
哑僧的木杖\"咚\"地敲在塔基上。
\"塔中有三关。\"他开口时,顾昭差点以为听错了——这是老人今晚第二次说话,嗓音像砂纸磨过锈铁,\"过则明道,败则失魂。\"
苏绾的短刃\"唰\"地出鞘半寸:\"你到底是谁?\"
哑僧没答,抬手轻点塔门。
一道淡金色的光纹从门缝里渗出来,在地面勾勒出八个字:\"何为修复?\"
顾昭盯着那光纹。
他想起十二岁那年,师父捏着他的手补宋瓷冰裂纹,说\"修复不是把碎片粘起来,是让古物想起自己本来的模样\";想起上个月在旧物市场捡漏的青花盏,补好后盏中浮现出明代茶娘的眼泪;想起师父失踪前在灵界说的最后一句话:\"天衡塔顶层的青铜鼎......\"
\"修己之心,复他人之愿。\"他说。
苏绾转头看他,瞳孔里映着光纹的金。
她想起三年前第一次见顾昭,他蹲在修复室地上拼半块汉玉,碎玉扎进掌心也不抬头,只说\"这玉缺的不是角,是当年主人系在腰间时,被战马踢裂的那道痕\"。
此刻他眼底的热光,和那时一模一样。
光纹突然剧烈震颤。
塔门\"吱呀\"一声裂开条缝,霉味混着松脂香涌出来。
顾昭抬脚要进,苏绾突然拽住他衣袖:\"我父亲笔记里说,天衡塔的锁......\"
\"我知道。\"顾昭反手握住她的手。
她的手还是凉的,像冬天刚从雪地里捡回来的瓷片。
他把她的指尖按在自己心口,\"这里跳得比修灵智级古物时还快。\"他笑,\"但师父的声音在里面,我得去。\"
苏绾松开手。
她摸出罗盘,指针正疯狂旋转,在七道不同颜色的光带间划出残影。
顾昭跨进塔门的瞬间,身后传来苏绾的低语:\"如果三关是考修复......\"
\"那我就用修过的每一件古物,答这张卷子。\"
门在他身后闭合。
黑暗里,第一盏灯缓缓亮起。
那是盏青铜雁足灯,灯油泛着幽蓝。
灯光扫过墙面,顾昭这才看清,整面墙都刻着密密麻麻的修复图——从商周的兽面纹鼎到宋元的青花,每一件他修过的古物,都在墙上活了过来。
\"欢迎,守匣人。\"
机械般的嗓音从头顶降下,像古钟里生锈的齿轮在转动。
顾昭抬头,看见灯焰突然拔高三寸,在天花板投下影子——那是座青铜鼎,和师父在灵界提过的,分毫不差。
他摸向怀里的残玉。玉在发烫,像在催促他往更深处走。
塔外,苏绾望着闭合的门,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罗盘上的\"帛\"字刻痕。
哑僧的影子不知何时缩了回去,青灰色褪成正常的黑。
他捡起脚边一片落叶,叶片上竟凝着血珠般的露,在月光下泛着暗红。
\"三关。\"他突然说,\"第一关,问心。\"
苏绾转头时,老人已消失在雾里,只余木杖点地的声响,一声接一声,敲着和巷口相同的古老节拍。
塔内,顾昭的影子被雁足灯拉得老长。
他望着墙上活过来的古物,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一次,他要亲手掀开所有被岁月掩埋的真相,不管那下面,是千年的秘密,还是更危险的深渊。
而在更深的黑暗里,那座青铜鼎的影子正缓缓转动,鼎腹上的铭文,开始渗出暗红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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