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连绵,京畿三日无讼。
雨水顺着屋檐滴落,在青石板上敲出沉闷的节奏,像某种被压抑的心跳。
整座京城仿佛被一层湿冷的雾气裹住,连叫卖声都消了音。
大理寺呈报:本月无新案;刑部奏称:牢狱空置过半;御史台更惊觉,街头巷尾竟再无人拦轿喊冤。
“民风大化,天子德泽及于草木。”礼部尚书跪在乾清宫外,声音洪亮,满是喜意。
萧玦立于窗前,指尖轻叩朱漆窗棂,目光落在庭院积水之上——水波不兴,一如这城中人心。
他没有应声。
当夜,龙辇微行,直抵东华门市集。
往日喧闹的街巷如今冷清得反常。
摊贩低头理货,买家默默付钱,连最惯常讨价还价的菜婆也只机械地伸手接钱,不多看一眼。
萧玦驻足一处粥棚前,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投入施舍桶中。
叮——
一声轻响,竟让周围人齐齐侧目,又迅速低头避开视线。
就在这死寂之中,一个稚嫩的声音从布帘后传来:“娘说,现在话都说‘对’的,没人敢说‘我觉得’。”
萧玦身形一滞。
那一瞬,他仿佛听见了三十年前苏识站在尚宫局灯下冷笑的声音——“你们怕的不是错,是被人听见。”
他缓缓转身,目光扫过一张张低垂的脸。
不是顺从,是恐惧。
不是安宁,是沉默的溃败。
这不是太平,是思想的死亡。
马车回宫途中,风卷雨幕,一道瘦削身影踽踽独行于太医院外墙根下。
那人披着褪色蓑衣,拄一根旧竹杖,正是白砚。
他停步,望向廊下一群医童。
他们围坐一圈,手捧《疫病推演录》,齐声诵读,语调平板如经文。
问之,答曰:“先生有令,策论只考标准解法,异思者黜。”
一人苦笑:“我们不是不会想,是不敢写。”
白砚默然良久,忽将手中竹杖狠狠插入泥地,手腕发力,划出两道深痕——
吵啊。
字不成体,却力透泥心。
围观医童怔住,有人想上前抹去,却又迟疑。
夜深人静时,一名年轻医官悄然取来拓纸,将那二字拓下,悄悄贴于值房门后,如同埋下一粒火种。
三日后,乾清宫召见礼部尚书。
“今年科举报名几何?”
“回陛下……较去年少三成。”
殿内一片寂静。
萧玦端坐龙椅,神情未变,声音却如寒泉击石:“因何?”
“寒门子弟惧策题‘去个性’,宁务农不赴考。更有私塾先生言:‘今之科举,非选才,乃筛异。’”
萧玦闭眼片刻,再睁眼时,眸底已无波澜,唯有锋芒暗涌。
“取历年落第卷宗。”
内侍领命而去。
半个时辰后,厚厚一叠卷册堆于御案。
纸页泛黄,批注森然,尽是“荒谬”“悖理”“离经叛道”等斥责之语。
他一页页翻过,指尖忽然顿住。
是一份关于“水脉与民变关联”的策论残卷。
主考评语写着:“此子谬矣,然其疑甚锐。”而在边缘空白处,密密麻麻布满后续批注,竟是后来某位老学士私下逐条反驳、再被他人旁注质疑,层层叠叠,宛如一场跨越岁月的思想搏斗。
萧玦凝视良久,忽然抬手,将整叠卷宗推向案前内侍。
“明日放榜前,将所有被黜之卷,不论对错,尽数刊印,发往各县学府,题名——《未竟之思》。”
满殿哗然。
礼部尚书当场跪倒:“陛下!此举将乱纲纪!动摇国本!科举乃取士正途,岂容谬论流传?”
“纲纪若不能容错,”萧玦冷冷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所有喧哗,“便不配称纲纪。”
他站起身,玄袍垂地,目光如刃扫过群臣:“三十年前,她教我的第一课,就是——真正的秩序,不是万众一口,而是百声争鸣。”
众人噤若寒蝉。
诏令即刻下达,工部连夜开办。
数日后,《未竟之思》首辑刊成,三百余卷落第文章汇编成册,由驿马疾驰天下。
而此时,白砚已悄然离开皇城。
他沿着护城河缓行,蓑衣湿透,步履蹒跚。
入夜后,风雨更急,他寻至城南一座废弃驿站,推门而入。
屋内篝火未熄,几名青年围坐角落,衣衫褴褛,面色憔悴,却是眼神灼亮。
他们手中传阅着一本破旧册子,封面墨迹斑驳,依稀可见“未尽之思”四字。
一人突然激动起来,指着其中一页,声音颤抖:“这思路……比我当年还疯!”夜雨敲打着城南破驿的残瓦,火堆噼啪一响,溅起几点火星,像是黑暗中骤然睁开的眼睛。
白砚倚在梁柱旁,蓑衣滴着水,顺着竹杖滑落地面。
他没有去擦,只是静静望着那群围火而坐的年轻人——他们脸上有营养不良的苍白,眼神却亮得惊人,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点燃了。
那本《未尽之思》在他们手中传递,仿佛不是纸册,而是滚烫的剑柄。
“这思路比我当年还疯!”一名书生猛地站起,手指颤抖地戳着某页批注,“他竟敢说‘赋税非天道,乃人设之枷’?就凭这一句,主考官判他‘大逆不语’,当场逐出考场?!可如今陛下却将此卷刊印天下……三十年前谁敢想?”
另一人冷笑,声音沙哑:“我们不是输在不懂答案,是输在不敢问问题。从小背圣贤书,背的是‘如何答’,没人教我们‘为何问’。”他抬头看向角落里默不作声的老者——白砚的身影隐在阴影里,几乎与朽木融为一体。
“前辈,您说识夫人当年,真的不怕吗?”
白砚没回答。
他怎么会不怕?
他曾亲眼见她在尚宫局灯下执笔写策论,字字如刀,割开层层虚伪纲常;也曾见她被贬冷宫那夜,隔着铁栅栏对萧玦笑:“你说的‘规矩’,不过是强者怕弱者说话罢了。”
那时她不是神,只是一个不肯闭嘴的女人。
而现在,这些年轻人捧着曾被视为“邪说”的文字,争论、质疑、甚至想要推翻——他们的声音虽乱,却鲜活得让人心颤。
忽然,门帘被猛地掀开,寒风裹雨扑入,火光剧烈摇晃。
一个少女冲了进来,发髻散乱,裙角沾泥,怀里紧紧抱着一本手抄册子。
她一句话不说,直接将书掷于火堆旁,封面墨迹淋漓:
《谬论集》
下方一行小字,如针扎心——
“识夫人若在,第一个撕的就是标准答案。”
满屋寂静。
片刻后,有人低声念出这句话,声音发抖。
接着是哄然大笑,带着悲怆与痛快的笑。
“对!她从没要我们听话!”
“她只问:你信什么?”
“可现在,连信都不敢信了!”
争吵愈烈,有人拍案而起,有人掩面哽咽。
他们在为一道早已不存在的考题争执,在为一个从未见过的女人辩护,在为一种叫做“思考”的东西拼命呐喊。
白砚闭上眼。
胸中那股压了三十年的重担,忽然松了。
原来她从未留下什么遗训,也没有托付过任何使命。
她只是活过,说过,抗争过——然后把选择的权利,悄悄还给了每一个人。
他缓缓抬起手,摸了摸胸前贴身藏的一枚旧玉佩——那是苏识最后一次见他时留下的,上面刻着两个极小的字:识变。
如今,变已起于微末。
风,确实回来了。
三日后,冬至前夜,京城异象频发。
数十户人家清晨醒来,发现窗纸被人穿透,内留小笺,字迹各异,或工整或潦草,内容却惊人一致:
“你说的‘对’,是我想要的‘真’吗?”
六部震怒,联名请旨锁城缉拿“妖言惑众之徒”。
大理寺连夜调案,刑部欲以“动摇国本”定罪。
然而乾清宫一道谕令轻飘飘落下:“收集所有纸条,朕亲自编纂。”
七日后,《叩问录》成书,颁行全国。附御批一句:
“凡能驳倒此书中任意一问者,可直入殿试。”
那一夜,白砚立于钟楼暗影之中,遥望皇城内外灯火次第亮起,宛如星河倒灌人间。
他听见街头巷尾有了低语,听见私塾孩童大声提问,听见老儒拍案怒斥又转而沉吟……风穿街过巷,带着未曾熄灭的回响。
他仰头,喃喃:
“你听,风回来了。”
而在西市最偏僻的墙角,一幅新漆未干的壁画悄然浮现——
画中女子端坐高台,头戴纸冠,脚下堆满百姓骨骸,血痕蜿蜒。
题曰:“识夫人授智图”。
画旁立碑,石面粗糙,却已有人开始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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