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西市人声鼎沸。
香火缭绕中,百姓祭神祈福,孩童穿梭于糖画摊前嬉闹,一派太平景象。
可就在最热闹的街口转角处,一面原本斑驳陈旧的土墙,竟被漆上了一幅触目惊心的壁画。
画中女子端坐高台,眉眼依稀可辨是已故的“识夫人”——苏识。
她头戴纸冠,衣袂凌风,神情冷峻如霜雪,脚下却堆满白骨森森,血痕蜿蜒成河,流入民间屋舍。
题字赫然:“识夫人授智图”。
旁侧立碑,石面粗糙,却已被密密麻麻刻满了字:
“伪启民智,实乱纲常!”
“废祖制,灭人伦,祸国三十余载!”
“今日百姓敢言,皆因不知死字怎么写!”
起初只是围观,继而议论四起。
有人怒极拍墙:“此等妖画,亵渎先贤!该杀画者九族!”
也有人冷笑拍掌:“总算有人说出我心里话了!这些年‘思想自由’压得人喘不过气,谁敢说个不字?如今连农妇都敢顶撞里正,还不都是她教的?”
争执迅速升级,人群分成两派,唇枪舌剑,几欲动武。
京兆尹闻讯亲至,见状大惊,当即下令:“铲除妖画,缉拿作画之人,以正视听!”
然而铁刷刚触墙面,便有数十百姓冲出拦阻。
“不能铲!”一名老儒颤声高呼,“此画虽恶,却是民心所向之证!”
“对!就算骂她,也是在用她的法子说话!”一个年轻书生嘶喊,“你们没发现吗?我们终于敢公开吵架了!”
喧哗传入宫中时,正值萧玦批阅边关军报。
内侍跪禀:“西市现辱圣壁画,百官请旨严惩谤逆,肃清流毒。”
殿内烛火轻晃,映着他沉静如渊的侧脸。
他放下朱笔,眸光微动,未语。
片刻后,只淡淡一句:“拓印百份,分送国子监、各州书院,加朕批——准辩,不准删。”
满殿内侍噤若寒蝉。
这道旨意如惊雷炸开朝野。
礼部尚书连夜上奏《肃谤章程》,列二十条禁令,拟立法严禁一切非议“识夫人言行”之举,违者以“动摇国本”论处。
第二日清晨,乾清宫早朝。
萧玦端坐龙椅,玄袍垂地,神色不动。
待礼部尚书慷慨陈词毕,他缓缓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幅卷轴,轻轻展开——正是那幅壁画全文拓片。
“诸卿请看。”他声音不高,却穿透大殿,“这位画者说,她乱纲常,毁人伦,蛊惑百姓,致使上下失序。”
群臣低头,不敢接话。
“那么朕问一句——”萧玦目光如刃,扫过每一位大臣,“若她说的话,经不起这一句骂,那还算话吗?”
死寂。
连呼吸都仿佛凝住。
他缓步走下玉阶,手中拓纸迎风轻扬:“三十年前,她站在尚宫局灯下对我说:‘真正的秩序,不是让人闭嘴,而是让人吵明白。’”
顿了顿,声音更冷:“现在你们要为她建庙立碑,供万人跪拜?把她变成又一个不敢被质疑的名字?”
无人敢应。
“自今日起,凡因言获罪者,若所论涉政事,须经三轮公开辩驳,方可定罪。”他转身望向殿外晴空,语气如铁铸成,“若有官员惧辩、禁言、私捕言者——视同欺君。”
最后一句落下,风穿殿梁,幡旗猎猎。
有老臣颤抖着出列:“陛下……若辱及先帝……当如何处置?”
萧玦回头,目光平静得可怕。
“先帝若怕骂,就不是先帝。”
七个字,如刀斩绳,断尽所有虚妄。
退朝后,宫门未闭,消息已如野火燎原。
而此时,西市角落。
白砚悄然现身。
他披着褪色蓑衣,拄着那根旧竹杖,身影瘦削如影随形。
远远望着那面尚未被触动的壁画,眼中波澜翻涌。
一群工匠围聚碑前,争论正酣。
“她教我们自己想,你们却拿她当新神供!”一人怒指壁画,“这不是纪念,是把她钉上神坛,再让她替你们说话!我呸!”
另一人冷笑反驳:“可若不借她名,谁敢站出来骂官?去年税增三成,你说理去哪说?现在至少还能打着‘识学余脉’的旗号闹一闹!”
争吵激烈,几乎动手。
就在这时,一名盲女拄着竹杖缓步上前。
她不言语,只将手中杖尖轻轻划地,泥土翻飞间,竟勾勒出一道清晰图示——历年税改脉络跃然地上,利弊分明,数据精准得令人震惊。
末了,她停下,声音平静如水:
“你们骂的是画像,我骂的是去年多征的三升米——这才是她要的。”
全场骤然安静。
白砚伫立远处,雨水顺着他花白的鬓角滑落,滴进衣领,冰凉刺骨。
那一刻,他忽然懂了。
苏识从未想要被铭记。
她不怕被丑化,不怕被误解,甚至不怕被人用来当旗帜、当借口、当刀锋。
她只怕——被人封神。
一旦被奉为不可置疑的真理,她的思想便死了。
而今,这幅恶毒的画,这些激烈的骂声,这些因“骂她”而敢于开口的人……才是她真正种下的种子。
风没有停,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吹。
夜深,皇城渐静。
白砚独自穿行街巷,脚步缓慢而坚定。
他没有回驿馆,而是转向城东——国子监方向。
月光洒在青砖路上,像铺了一层薄霜。
远处,国子监大门紧闭,檐角悬铃轻响。
但他知道,里面并不安宁。
灯火通明的讲堂中,人影攒动,喧哗隐隐传出。
他站在墙外阴影里,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洪亮质问:
“识夫人真以为女子可掌天下?那我问你,若母主政,父战死,家中幼子谁来养?!”
接着是哄笑,是驳斥,是激烈的回应。
又一人高声道:“她不过一介宫婢,凭什么教皇子治国?!空谈误国,妇人干政,终酿大乱!”
但立刻有人拍案而起:“你们难道忘了她说的‘权力不属于位置,属于思考’?!”夜色如墨,国子监的喧嚣却未随更鼓沉寂。
白砚立于墙外,身影融在月光与暗影交界处,像一缕被遗忘的旧梦。
讲堂内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竟自发组织起一场“骂识夫人大会”。
学子们或坐或立,争得面红耳赤,唾沫横飞——
“她不过一介宫婢,凭什么教皇子治国?!”一名蓝衫士子拍案而起,袖口沾墨,“空谈误国,妇人干政,终酿大乱!”
“可她点破‘君权非天授,乃民默许’!”另一人冷笑反驳,“你们怕的不是她说错,是她说得太对!”
“对?她自己都没孩子,凭什么教我们怎么活?!”有人讥讽出声,引来哄笑。
白砚听着,眉心微动,却不怒。
他缓步穿过回廊,在侧窗下驻足片刻,忽而推门而入。
满堂骤静。
众人回头,见是个衣着破旧、鬓发斑白的老者,拄着竹杖,眼神却清亮如星。
有人认出他是曾出入宫廷的江湖行者,低声惊呼:“是识夫人的旧友……白先生?”
白砚不答,只踱至那名嘲讽最烈的青年面前,声音沙哑却清晰:“你说她没孩子,不配教人活着——那你为何来骂?”
青年一怔,张口欲辩,却被那双眼睛钉在原地。
“我……”他顿了顿,忽然泄了气,“因为我可以骂。”
“嗯。”白砚点头,“骂完也不会被抓。”
青年猛地抬头,
白砚笑了,笑意淡如烟雨,转身离去。
他没有走正门,而是绕至后巷。
青砖冷硬,苔痕湿滑,风从窄道穿行而过,卷起残叶与尘土。
就在墙角泥泞中,半埋着一块碎陶片,边缘粗糙,字迹歪斜,却力透拙朴——察势。
他蹲下身,指尖轻轻拂去浮土,将它拾起,端详片刻。
那是苏识亲笔写下的第一句训言,刻在尚宫局旧库的砖上,后来被人凿下砸碎,散落宫墙内外。
如今竟在此地,踩于人足之下,混于污泥之间。
他凝视良久,终是松手。
陶片滚回尘土,重新隐没。
——有些东西,越脏,才越活。
数日后,京兆府捕得一少年,系西市壁画作者。
其父被查出私藏兵器,朝中重臣纷纷上奏,谓“妖言惑众,其根必乱”,请株连九族,以儆效尤。
消息传出,举城屏息。
谁料三日后,皇帝萧玦亲临大理寺,当庭开审。
殿中烛火森然,百官列立两侧,气氛肃杀如霜。
萧玦高坐堂上,玄袍无风自动。他只问一句:
“画,是你画的?”
少年昂首,目光不避:“是。”
“悔否?”
“不悔。”
满堂哗然。
萧玦却沉默片刻,忽然轻笑一声,挥袖起身:“既敢画,就该敢写清楚你想说什么。”
他当场判其无罪,反赐纸笔一匣,谕曰:“朕准你发声——但要用脑子,别只用胆。”
当夜,皇城偏巷,油灯如豆。
少年伏案疾书,笔尖划破长夜,写下万言《愚民策辩》,痛陈赋役苛重、吏治腐败、民不敢言之弊。
字字泣血,句句锋利。
窗外,白砚静立良久。
袖中,最后一缕苏识手稿的灰烬随风飘散,仿佛有谁在耳边低笑——
“你看,他们终于学会用骂来思考了。”
远处天际,乌云悄然聚拢。
一场久违的雷声,在夏夜尽头隐隐滚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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