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社日的晨光刚爬上城东的屋檐,问学所门前那根刻着“敢问”二字的石柱前,已围了一圈人。
风还带着残冬的冷意,可人群却越聚越多,不是来看热闹的,而是专程赶来——只为看那昨夜不知何时被人新添的一行字:
“我也想知道。”
五个字,歪斜却坚定,墨迹未干透时曾被雨露打湿过,边缘晕开一圈浅痕,像是一滴迟来的泪。
无人署名,笔迹也从没见过,可偏偏,所有人都觉得这话说到了心坎里。
一个织布妇蹲在石柱旁,指尖轻轻抚过那行字,喃喃道:“我也……想知道啊。”她丈夫三年前因欠税被抓走,至今生死不明。
她想问律法为何不公,却又怕一开口就成了“刁民”。
可现在,有人替她写了这句话,仿佛黑暗中亮起一盏灯。
第二天清晨,旁边又多了一行回应:
“那你为什么不写?”
语气温和,却如刀锋般直指人心。
人们驻足良久,有人低头搓着手,有人眼眶泛红。
第三日,整面墙都活了。
石壁、砖缝、木门框上,密密麻麻全是对话体的留言,像是无数灵魂终于找到了出口:
“我怕写错了。”
“错也是你的答案。”
“可没人教我们怎么想。”
“那就从‘我不懂’开始。”
深夜,巡防司派出的眼线躲在巷口暗处,屏息记录。
他们本以为能抓到几个“煽动乱言”的主谋,结果却发现——这些人白天是挑粪工、守坟户、浆洗衣物的老妪,甚至还有个哑巴老匠人,每晚提着油灯来,在墙上一笔一划刻下自己的疑问。
他们不喧哗,不结党,只是沉默地写着,读着,然后默默离开。
“这些人……从前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番子头目皱眉低语,“怎么突然都开了窍?”
没人知道是谁带的头,就像没人记得第一盏纸灯是谁挂上的。
线索又一次断在“问学所”三个字前。
而此时,国子监深处,一场变革正悄然成型。
原属“问学所”的学子已被正式编入太学旁听班,但他们的课堂与别处截然不同——无讲台,无跪拜,众人席地围坐一圈,沙盘居中铺展,教授端坐一侧,执枝轻点,只记不评。
今日议题是:“律法该不该向穷人收讼费?”
辩论激烈,数字翻飞,有引经据典者,有算账精微者,皆言之成理。
萧玦换了一身青袍,悄然立于廊下,听着听着,唇角微动。
就在这时,角落里一名跛脚少年缓缓起身。
他衣衫褴褛,脸上有旧疤,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骤然安静:
“你们都在算钱,可没人问——穷人为什么总被告?”
空气凝滞了一瞬。
有人张嘴想反驳,却发现竟无词可对。
是啊,为何每次打官司的都是穷户?
为何官差进门,先抄的是草屋而非朱门?
少年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静静坐下,仿佛耗尽了全身力气。
萧玦站在阴影里,目光沉静如古井。
他缓缓解下腰间那根旧竹杖——通体乌黑,顶端雕着一枚极小的齿轮纹样,那是多年前某个雪夜,他在尚宫局偏殿与苏识密谈时留下的信物。
那时她笑着说:“问题不怕多,怕的是没人敢拆解。这根杖,就当破局的楔子吧。”
十年过去,它一直随身携带,从未离手。
此刻,他一步步走入堂中,众人惊觉欲拜,却被他抬手止住。
他走到沙盘中央,将竹杖轻轻插入土中,稳稳立住。
“此议不停。”他说完转身离去,背影清冷如风。
那一夜,小核桃侄女独自回到问学所地下密室。
这里曾是苏识藏匿旧党、推演朝局的地方,如今成了“思维模型研习堂”。
七盏长明灯分列四方,对应七种典型问题结构:归因谬误、系统陷阱、沉默成本、信息遮蔽……每一盏灯下,都压着一份由民间案例提炼而成的分析模板。
她手中握着一封无字信。
火漆封印完好,未曾开启,可摇动时却有轻微响声,似内藏细物。
她用银簪挑开封印,倾倒而出的,是一截炭笔头。
灰黑粗糙,边缘磨损严重,笔身上还残留一道细微裂痕——与她在苏识遗物箱中找到的那一支,完全一致。
她的呼吸猛地一滞。
这不是普通的笔。
这是尚宫局特供的档案标记笔,专用于批注宫册,外流极少。
更重要的是……这种笔,只有在极端干燥环境下才会产生那种特有的纵向裂纹。
而全宫唯一常年保持干燥的房间,是旧档库顶层西侧第三格——苏识最后工作过的地方。
有人去过那里。
不止如此——那人不仅找到了这支笔,还懂得它的象征意义,更以这种方式传递讯号:我不是追随者,我是继承者。
小核桃缓缓闭眼,脑海中浮现出这些日子街头巷尾的变化:木牌、纸灯、墙语、沙盘论道……一切看似自发,实则暗合逻辑链条,步步推进,精准打击旧体制的认知盲区。
这不是混乱,是战术。
她睁开眼,点燃第七盏灯,低声自语:
“现在,轮到你们去看不懂的地方了。”
话音落时,窗外春风穿堂而过,吹得灯火摇曳,映出墙上一行新刻的小字——
“下一个问题,会从哪里来?”第七日的晨雾尚未散尽,西北边镇的马蹄声已震碎了宫墙的寂静。
三匹快马自烟尘中疾驰而入,铁甲染霜,旌旗裂风。
为首校尉滚落下马,双手呈上血书急报:“启禀陛下!戍卒拒领粮饷,扣押监军使臣,扬言不发锄犁铁锹,便不解甲归田!”话音未落,殿前武士已按刀怒目,文官列班哗然——此等悖逆之举,古来未有!
萧玦端坐龙椅之上,一袭玄袍无纹,眉眼如削石般冷峻。
他并未动怒,只是缓缓展开随报递上的图纸。
纸面粗糙,却笔力遒劲。
沟渠走向依山就势,暗合水文律动;分水闸口设计精妙,竟比工部存档的“雨水会”图还多出七处优化。
更令人动容的是,图角绘着一行小字:“地不会说话,但裂了就是渴。”
满殿寂静。
户部尚书颤声斥道:“此乃邪说蛊惑!士卒岂能议政?更遑论改国制之供饷!”
兵部侍郎附和:“定是流民乱党潜入军中煽动,当立斩主谋以儆效尤!”
萧玦不语,只将图纸轻轻翻转,目光落在背面一行稚拙墨迹上——
“我没读过书,但去年有个小姑娘教我‘看见缺啥就补啥’。”
他瞳孔微缩。
那一瞬,记忆如雪夜回廊的烛火骤然亮起:尚宫局旧档库外,苏识裹着褪色披风站在阶前,笑着对他说:“你总想护住所有人,可真正的护,不是替他们选路,是让他们自己敢去踩出路。”
那时她手里正拿着一支炭笔,随手在墙上画了个缺口,“比如这堵墙,人人都绕行,可有人问过——为什么不能开个门?”
十年光阴流转,如今这句话,竟从万里边关、粗粝士卒口中复现。
“查。”萧玦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下满朝喧沸,“那个‘小姑娘’,究竟是谁?”
刑部连夜提审主谋青年。
审讯室内,火光跳动,链锁森然。
青年不过二十出头,手掌布满老茧,眼神却清明如泉。
无论严刑威逼还是利诱许官,他始终只重复一句:“她没留名字。她说,名字会让人害怕开口。”
查档无录,访村无人。
仿佛真有一个不存在的人,在某年冬日走进边陲戍营,教一群被遗忘的士兵学会了“看”。
三日后,圣旨出宫:
“准其所请,拨工具粮种,建渠记功一次。主谋免罪,授屯田副尉。”
朝野震动。
有人冷笑“妇人之仁误国”,也有人暗中传抄那幅图纸,称其为“新生图”。
而与此同时,东南小院依旧闭门如常。
除夕子时将至,万家灯火渐次燃起,爆竹声如潮水涌向天际。
唯独那间不起眼的小屋,窗棂漆黑,仿佛沉眠于世外。
直到——
第一点微光闪动。
不是灯笼,也不是蜡烛。
是一根炭笔,在纸上轻轻划下的沙沙声。
接着是第二声、第三声……
千家万户的窗后,有人开始写字。
木板上、墙壁上、甚至孩子的练字帖里,悄然浮现同一类话语:
“我们一直交税,可桥是谁修的?”
“县志说今年丰收,为何我家米缸空了?”
“大人说太平盛世,那我爹的债算什么?”
没有署名,没有组织,甚至连彼此都不相识。
可这些声音,像春藤破土,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帝国的认知高墙。
宫顶之上,萧玦独立寒风,望着下方星火点点。
身旁老太监低声叹道:“今年没人点灯啊,陛下。”
他唇角微扬,目光深远:“不,她们一直在点。”
忽然一阵风起,卷起案前一封未曾焚毁的供词残页,纸片翻飞,化作灰烬升腾。
那一点微光打着旋,直冲云霄,最终融入浩瀚星河。
他望着那渺茫一缕,轻声道:
“你说你要做幕后之手?可如今,连风都是你的手指。”
风止,夜静。
但在千里之外,“敢问”石柱旁的墙壁上,新的一行字正悄然浮现——
笔迹不同,语气却惊人一致:
“如果问题不再可怕,那答案还能被藏多久?”
喜欢李言李语请大家收藏:(m.shuhesw.com)李言李语书河书屋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