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猎鹰”营地却已醒了过来。但唤醒它的不是往日激昂的操练号子,而是一种压抑的、为生存而奔波的窸窣声响。陆小龙站在他那间简陋的指挥部门口,手里捏着一份刚刚由后勤官老杨呈上来的物资清单,指尖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清单上的数字触目惊心:步枪子弹库存仅余三个基数,勉强够打一场中等强度的防御战;配给伤员的消炎药和止痛片见了底;粮食储备按照当前配给量,最多还能支撑半个月,而这还是在不进行任何高强度作战的情况下。最要命的是,士兵们已经连续两个月只领到了半饷,怨气在沉默中积累,像雨季山洪爆发前不断上涨的暗流。
老杨是个四十多岁、面相憨厚却精于算计的佤族汉子,以前在边境上做过小买卖,被陆小龙招揽来管理这摊子越来越复杂的后勤。此刻,他搓着手,脸上堆着为难的苦笑:“营长,不是我不尽力。上次司令部拨下来的那点款子,光是购买粮食和盐巴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给弟兄们发半饷都紧巴巴。这子弹、药品,黑市上的价格一天一个样,咱们那点钱,根本不够看。”
陆小龙沉默着,目光越过老杨,投向营地。他看到几名士兵正小心翼翼地擦拭着保养不足的步枪,枪托上的油漆已经斑驳;远处炊事班的位置,炊烟稀薄,显然今天的早饭又是清汤寡水。这一切,与他理想中那支装备精良、士气高昂的精锐之师相去甚远。
“边境集市那边,我们‘入股’的那几家木材和玉石铺子,这个月的分红呢?”陆小龙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一丝他自己都厌恶的、类似于商人讨价还价的味道。
这是岩坎教官离开前,私下给他指的一条“活路”——默许手下以保护费或干股的形式,从一些规模不大的边境合法贸易(主要是木材、兽皮和少量玉石)中抽成,作为军费的补充。这游走在军纪边缘,但至少尚未触及毒品那条高压线。
老杨叹了口气,声音压得更低:“营长,别提了。最近政府军加强了对非毒品贸易的稽查,说是要‘断绝叛军经济来源’。我们的几条线都被盯得很紧,货出不去,钱也进不来。这个月,几家铺子加起来,就送来这点。”他伸出三根手指,比划了一个少得可怜的数字。“杯水车薪啊。”
陆小龙的心沉了下去。他想起前几天岩迈带着侦察排回来汇报时,提到吴登的一个前沿哨所最近竟然换装了一批崭新的AK-74,火力明显增强。而他的“猎鹰”队员们,还在用着膛线都快磨平的老旧AK-47。这种实力上的差距,不仅仅体现在战场上,更体现在这日常的、令人窒息的经济绞杀中。
“我知道了。”陆小龙挥挥手,让老杨先下去。他需要独自待一会儿。
他转身走进指挥部,墙壁上那张巨大的、标注着敌我态势和资源点的地图,此刻在他眼中仿佛变成了一张吸血的蛛网。SNLA司令部像个吝啬的远房亲戚,给予的名分和期待很重,实际的支持却总是迟到和克扣。波岩司令的勉励言犹在耳,但远水解不了近渴,他陆小龙和这几百号兄弟,首先要在这片残酷的土地上活下去。
复仇需要力量,力量需要金钱。这个冰冷的等式,他越来越无法回避。
傍晚,陆小龙召集了核心骨干开会:副营长岩迈、侦察排长老周、爆破专家扎图,以及后勤官老杨。昏暗的油灯下,每个人的脸色都显得凝重。
陆小龙没有绕圈子,直接把物资清单和财务窘境摆在了桌面上。气氛瞬间变得更加压抑。
岩迈一拳砸在粗糙的木桌上,震得油灯的火苗剧烈晃动:“他娘的!司令部那帮老爷们就知道坐在后面喊口号,前线弟兄们饿着肚子、拿着烧火棍怎么打仗?吴登那狗杂种靠卖白粉(海洛因)富得流油,枪炮都比我们好!”
老周比较沉稳,但眉头也锁成了川字:“营长,情报网最近也运转不灵了。以前给线人几块大洋就能换来重要消息,现在物价飞涨,线人开口就要美金或者黄金……我们实在拿不出。”
扎图闷声闷气地插话:“没炸药,我的爆破组就是摆设。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老杨看着众人,欲言又止,最后把目光投向陆小龙,眼神复杂。
陆小龙环视一圈,缓缓开口:“困难大家都清楚了。叫大家来,不是诉苦,是想办法。有什么路子,都说出来听听,集思广益。”
一阵沉默。能想的合法或灰色路子,几乎都想过了。抢劫富商?目标太大,容易引来政府军和各方势力的围剿,得不偿失。向控制区内的村民加征“保护税”?那和吴登之流有何区别?而且村民们本就穷困,榨不出多少油水,还会失去民心。
这时,老杨像是下了很大决心,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声音几乎低不可闻:“营长……各位长官……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说。”陆小龙盯着他。
老杨深吸一口气:“我……我前两天去芒街集市采买,遇到一个以前一起做生意的老熟人。他现在……跟‘苏家’那边有点联系。”
“苏家”两个字像是一块冰投入油锅,让在场除陆小龙外的几人都微微一震。控制着毒品提炼和跨境运输通道的苏家,是金三角真正的地下王者之一,其势力盘根错节,心狠手辣。
老杨继续道:“他……他暗示,说如果我们‘猎鹰’愿意在某些‘货物’过境时,行个方便,或者提供一点点……‘安全护送’,苏家那边愿意支付这个数。”他伸出手,比划了一个足以让所有人呼吸一滞的金额,足够“猎鹰”营舒舒服服过上半年,还能更新大部分装备。
“放屁!”岩迈第一个炸了,霍地站起来,“老子们跟吴登拼死拼活,就是因为恨透了这帮靠毒品害得多少人家破人亡的杂种!现在让我们去给毒枭当看门狗?这他妈跟吴登有什么两样?这钱拿着烫手!花了要断子绝孙的!”他性格刚直,对毒品深恶痛绝。
老周也缓缓摇头:“营长,此事非同小可。一旦沾上,就等于把命脉交到了苏家手里。而且,消息万一传出去,我们‘猎鹰’在SNLA内部,在老百姓心里,就成了什么?波岩司令绝不会容忍。”
扎图没说话,只是看着陆小龙,眼神里是绝对的服从,但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忧虑。他只知道搞爆破,这种复杂的选择超出了他的范畴。
老杨被岩迈吼得缩了缩脖子,但还是硬着头皮辩解:“我……我也知道这不行。可是岩副营长,弟兄们要吃饭,受伤了要用药,子弹打光了要补充啊!光靠正气和口号,挡不住吴登的真枪实弹!我是管后勤的,我看着库房一天天空下去,我心里急啊!”
会议陷入了僵局。理想与现实的残酷碰撞,让小小的指挥部充满了火药味。
陆小龙自始至终没有表态。他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发出单调的“笃笃”声。岩迈的愤怒他理解,那是军人应有的血性和底线。老周的顾虑他明白,那是关乎生存的长远眼光。老杨的“建议”……虽然危险,却赤裸裸地揭示了他们面临的绝境。
他的脑海中闪过许多画面:父母倒在罂粟田边的血泊;岩坎教官临别时深邃的眼神;波岩司令寄予厚望的嘱托;还有眼前这些跟着他出生入死的弟兄们渴望而又疲惫的脸庞。
“这件事,”陆小龙终于开口,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到此为止。老杨,回绝那边的人。以后类似的话,不要再提,也不要再听。”
老杨愣了一下,随即如释重负又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是,营长。”
岩迈松了口气,重重坐回凳子。
但陆小龙的话还没完,他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个人:“但是,困局必须打破。岩迈,从明天开始,加大对我们控制区周边小型矿点(如锡矿、钨矿)的‘巡查’力度,‘说服’那些偷偷开采的小老板,按规矩缴纳‘资源管理费’。老周,情报网收缩,优先保障敌军动向等核心情报,次要情报可以暂时放一放。扎图,带人研究一下,能不能用缴获的敌军炮弹、手榴弹拆解改装成我们的诡雷和炸药,节省开支。”
他一条条下达指令,试图在底线之上,挖掘一切可能的资源。这是无奈的挣扎,也是坚守的底线。
“都去忙吧。”陆小龙挥挥手,众人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离去。
指挥部里只剩下陆小龙一人。油灯的光芒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斑驳的墙壁上,摇曳不定。他走到地图前,看着代表苏家势力范围的区域,那里仿佛是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散发着诱人而又致命的气息。
老杨的建议,像一颗邪恶的种子,虽然被他强行压下,却已经落在了心底最阴暗的角落。他知道,这场经济的困局,远比面对吴登的枪炮更加凶险。它考验的不是勇气和战术,而是人性、原则和在绝境中保持清醒的意志。
他握紧了拳头,骨节发白。前方的路,似乎每一条都布满了荆棘。而他所要做的,就是在黑暗中,找到那条哪怕再狭窄,也能让自己和兄弟们问心无愧地走下去的路。
窗外,夜色渐浓,营地里传来士兵们低低的交谈声和偶尔的咳嗽声。这一切的平静之下,是汹涌的暗流和即将到来的、更加严峻的考验。陆小龙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夜气,目光重新变得坚定。无论如何,他必须先带领“猎鹰”,活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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